見着張越收下那柄佩劍,衛皇後心裏一塊石頭落地。
漢家社會有幾個基本原則,是從不變動的。
其中之一,就叫‘食君之祿,忠君之事’,當然也可以叫‘拿人錢财,替人消災’。
這是自戰國開始就存在,并且始終紮根在人們,特别是士大夫價值觀裏的核心理念。
哪怕是底層的平民,也會遵守這個原則。
譬如現在長安市井的商人們豢養那些遊俠。
供養他們一日三餐,時不時還要給些酒錢。
他們之間,從無什麽契約,甚至不存在口頭約定。
但是,一旦這個商人有事,曾經吃他的喝他的遊俠們,就會拼上性命去爲之效死。
還有宮廷裏的宦官,爲士大夫們不齒,甚至不願與他們爲伍。
然而……
自漢室建立以來,從未有過宦官拿了錢不做事的例子。
給錢辦事,童叟無欺,甚至明碼标價。
許多大宦官,甚至倘若事情沒辦成,還能退款。
著名的大宦官北宮伯子就是其中的佼佼者。
連吃相難看的宦官都是這樣,衛皇後自然不怕張越拿了好處,拍拍屁股就不認人了。
想到這裏,衛皇後就深深的看了一眼坐在她右手下側的丞相公孫賀,她的姐夫。
要不是念在已故的亡姐的情面上,衛皇後真不想理這些破事。
“這是本宮最後一次管公孫家的事情了……”衛皇後在心裏告訴自己。
雖然類似的話,她已經說過無數次了。
但這次,她真的下定決心了。
公孫家族,仗着他們和太子以及自己的關系,這些年來行事越發猖獗。
連天子的寵臣也敢去招惹了!
真是不知道死字是怎麽寫的!
公孫賀父子難道不知道,當年李夫人受寵的時候,連自己和長平侯都要去巴結,才能讨好天子,保住皇後的位子嗎?
公孫賀難道就忘記了,當今天子,當年曾經說過:“使武安侯在者,族矣!”
連自己的親舅父,從小照顧其長大的武安侯田蚡,都要被滅族!
區區一個早已經年老色衰的皇後的姐夫,還能怎樣?
再護着公孫氏這麽胡鬧下去,她恐怕連太子都很難保全了。
想着這些事情,衛皇後就道:“侍中,本宮聽說侍中似乎與丞相葛繹候之子太仆公孫敬聲有所誤會?”
張越一聽立刻心道:果然!
隻是衛皇後親自設宴,還鋪墊了這麽久,給足他的面子,不能不給衛皇後面子。
當然,給衛皇後面子歸給衛皇後面子。
想要張越主動去和公孫敬聲握手言和,那是做夢!
而且……
有些事情,必須說清楚。
宮廷險惡,誰知道,公孫賀父子會不會跟他玩一手兩面三刀,是不是口是心非?
農夫與蛇的故事,教訓深刻啊!
所以,張越稍稍有些遲疑。
但就是這一遲疑,讓人不滿了。
“張侍中!”隻見一個坐在張越旁邊不遠的年輕人起身,對張越道:“皇後親自居中調和,侍中是要不給皇後面子嗎?”
“閣下是?”張越看着對方,努力辨認許久,發現這個人似乎不是衛家的人。
在來之前,他已經打聽清楚了衛家的主要成員的樣貌。
像是衛伉、衛登、衛不疑和他們的長子、次子,張越都找人打探了一遍,在心裏面有個底。
但這個人是誰啊?
怎麽不在名單中?
“下官長樂宮詹事陳惠!”這人微微一理衣襟,昂着頭非常驕傲的對張越說着,然後拍了拍衣襟,一臉傲然:“先祖曲逆獻候!”
“哦……”張越點點頭:“原來是名臣之後,失敬失敬!”
對方更驕傲了!鼻子都要朝天了!
在他看來,他比張越的出身可要高貴的多了。
先祖的威名,本就不下張良!且還有再造漢室之功——陳平周勃共誅諸呂,這功勞可比張良那個修仙的家夥強多了!
但,天子卻偏偏看上了這麽個神棍的後人!
更讓他嫉妒的是——這個神棍的後人,眼看就要一飛沖天了!
而留候家族和曲逆候家族本來就存在矛盾。
這讓他更加難受。
如今找着機會,就想惡心張越,順便給自己刷刷存在感。
若是可以踩着這個侍中的肩膀上位就更好了!
即使不能,哪怕被對方怼了下去,那是大賺特賺的事情。
以後,就可以給自己貼一個标簽:張子重曾經的對手。
這傳出去,逼格瞬間就高了不少。
甚至說不定,還可以将自己打造成‘反張傑出分子’。
就學那左傳的成名之路,隻要是張子重說好的,自己就說不好,哪怕被人打臉一千次、一萬次也不改初衷。這下子不就有名聲了嗎?
簡單的來說,陳惠是蓄謀已久的。
他今天就是來碰瓷的!
無論張越做什麽選擇,隻要被他找到漏洞,就會跳起來搞事。
目的就是爲了吸睛。
他的算盤,打的很響。
首先他是長樂宮詹事,屬于皇後系統的。
除了皇後,連天子也不大可能伸手過來教訓他。
隻要把握好度,這聲望是妥妥的能刷出來。
無論成敗都能揚名立萬!
而且,他将成爲第一個公開質疑和非議這個神棍子孫的人。
再加上家世加成,說不定就能成爲名士!
更緊要的是——陳惠确信一個事實,哪怕撕破臉,那張子重也不能拿他怎麽辦。
實在不行,大不了去哭長陵,哭高廟,哭訴天子縱容幸貴,欺壓純良無辜忠臣之後。
舉着祖宗的神主牌,去長陵去霸陵,去攔高帝和太宗皇帝的出巡衣冠。
反正,隻要舍得下臉皮,就沒有不能做的事情。
張越看着這個莫名其妙跳出來的家夥,撓了撓頭,心道:“難道我的MT光環又加強了……我記得我沒有接觸過,更沒有得罪過這個人或者他的家人什麽的啊……”
但嘴上卻根本不留情面,直接道:“隻是本官向來不與饑不擇食之人的子孫說話啊……”
陳惠的臉,立刻脹成了绛紫色。
幾乎想要吐血,被憋的說不出話來。
他是曲逆候的子孫,而且是嫡系!
所以,他很清楚,張越的話的意思。
和留候家族,曲逆候家族也很光榮!
留候的兒子張不疑和人争風吃醋,爲了一個女人大打出手,搶不過對方就和人合謀派出刺客幹掉情敵,可惜手尾沒有收拾幹淨,被人抓到了尾巴,告到了廷尉。
廷尉審訊後,将張不疑的侯國奪去,廢爲城旦!
這也是留候侯國爲何不能邵封、複家的緣故。
這麽low的萬戶侯,劉家丢不起這個臉!
但,俗話說的好,打虎親兄弟,上陣父子兵,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生前就有和留候有着恩怨糾纏和政見分歧的曲逆候陳平的後代,也一樣low。
而且,比張不疑還low。
low出了境界,low出了逼格!
元光五年,時任曲逆候陳何坐略人妻,棄市,封國廢黜!
什麽叫坐略人妻?
就是強搶民婦,還是在光天化日之下幹出來的事情。
一下子就将大漢帝國的列侯水平拉到了鄉下劣紳的水平!
就連長安城裏的富商都幹不出這麽沒水準的事情。
這個事情發生後,當時整個漢室君臣的臉上都覺得黏糊糊的,難受的緊。
長安三公九卿在那段時間連門都不敢出,生怕被人指着脊梁骨說:看!那就是陳何的同僚!
你妹的同僚啊!
所以陳何的案件的審訊速度是光速!
隻花半個月,廷尉和禦史大夫就做出了決定——一定要棄市!必須要棄市!
漢家丢不起這個人!
列祖列宗和先帝更丢不起這個人。
本來這個事情都已經過去差不多三十年了,這陳惠要是不來挑釁,張越恐怕都想不起來。
但他一挑釁,張越立刻就從固化的信息裏,找到了這個事情。
若别人拿這個事情來說事,可能會有些翻舊賬和炒剩飯的嫌疑。
但張越不會!
因爲……
他是留候張良的後代,怼曲逆候陳平的子孫,那是天經地義啊!
更完全符合當世世人的價值觀,天王老子來了也挑不出錯——當年張不疑失國,陳平可沒少笑話!
陳惠瞬間懵逼了。
張越不提起這個事情,他都差點忘記了。
但張越一提起,曾經的記憶立刻浮上心頭。
讓他狂暴不已,羞辱無比!
立刻就惱羞成怒,大聲道:“張侍中!你竟辱我先人!我要與你決鬥!”
漢家列侯們一言不合就開幹,這是光榮傳統了。
想當年,高帝剛剛登基的那幾年,長安城裏經常上演械鬥。
有些時候,高帝甚至非常開心的搬着小闆凳,坐在旁邊看戲。
覺得這是很有意思,也很有情誼的事情。
而近些年來随着公羊思潮興盛,這個情況又開始複發。
士大夫貴族一言不合就拔刀相向,這是常事。
隻是……
張越看着對方,向看傻子一樣,都懶得搭理他,隻是負着一隻手,對他勾了勾手指,輕蔑之情溢于言表。
直到此時,陳惠才想了起來,眼前這個留候的子孫,人送外号張蚩尤。
曾經徒手白刃,幹翻了八個行刺的刺客,赤手空拳打死了五個!
決鬥?
那不是找死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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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