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陽初升,山谷之中,卻已經響起了整齊的腳步聲。
一隊又一隊,排的整整齊齊的年輕人,踢着正步,邁步前行。
雖然,類似的情況已經持續好幾天了,但附近的輝渠牧民,依然對此充滿好奇。
十幾個年輕的牧民,甚至騎着馬,在山谷附近打轉,遠遠的觀察着此處的動靜。
“這位張侍中,果然有馬上取功勳的打算……”年輕的輝渠牧民們興奮不已的交頭接耳的讨論着。
他們的父祖,都曾是聞名遐迩的勇士,曾經服役于漢軍,追随過許多大人物南征北戰,立下赫赫功勞。
爲了酬功,他們才被獲準,可以爲太仆牧馬。
爲漢天子牧馬,這是現在所有草原親漢部族牧民最大的心願。
因爲這意味着,安定、富足的生活。
可以遠離饑寒,遠離戰争。
讓老有所依,幼有所教。
但,這些出生在漢室境内,成長在和平之中的年輕人,卻都有些厭倦了這簡單、枯燥的生活。
他們向往着自己的父祖曾經建立的豐功偉業,想要和自己的祖輩一樣,建立屬于自己的功業。
但很可惜,最近十幾年,執掌着漢家太仆衙門的是主和派的公孫家族。
自從大将軍長平烈候薨後,公孫家族就一門心思的忙着撈錢。
連本職的馬政工作也是搞得一塌糊塗。
更别提,在太仆衙門之中,認真挑選年輕的輝渠人,進行訓練這種費錢費力的事情了。
所以,當這些輝渠牧民來到這個陌生的新豐縣,見到了一個可能将他們帶回戰場的漢家貴人。
他們立刻就決定了,落戶于此。
年輕人要的是未來的沙場征戰,快意恩仇。
而年長者,也同樣需要爲自己的子孫,找一個靠譜的大人物庇護。
君子之澤,三世而斬。
作爲胡人,輝渠人不可能永遠受到漢天子的庇護。
隻有不斷爲漢天子立功,才能庇護子孫,繼續享受這和平、富足與安甯的生活。
經曆過戰争,更曾在草原上颠沛流離,有過朝不保夕生活經曆的輝渠老人們,比任何人都深知,能夠得到漢家庇護,并且接納到底有多麽珍貴?
它比黃金更重,比珠玉更美。
隻有最忠誠、最勇敢,最無畏的胡人,才有資格獲得這一恩賜。
令自己與自己的子孫後代,永離蠻荒,并享三世富足。
數十年來,漢人踐行了他們的承諾。
哪怕那位當初許下諾言的大人物早已離世。
但就像誓言和盟約約定的那樣。
君子之澤,三世而斬,三世之後,編戶齊民。
如今,看着年輕的子侄們,聚集在哪位漢家貴人‘練兵’的谷地之外。
輝渠的老人們遠遠的望着,恍恍惚惚間,仿佛穿越了時光,回到了那年的胭脂山下。
年輕的他們,就像現在那些年輕的孩子一樣,騎着馬,好奇的在一個漢朝大人物的營盤外面打量。
那位大人物每次推開他的大帳,總能引發無數人的歡呼。
那時,烏恒人匍匐在他腳下,休屠人戰戰兢兢,跪到在地,渾邪人牽着牛馬,爲他驅策。
小月氏人騎着戰馬,不遠千裏、萬裏,來投奔他的戰旗。
他的軍旗,席卷了整個草原。
從浚稽山直到狼居胥山。
自瀚海一直到蒲昌海。
所有的世界,所有的部族,所有的英雄豪傑,都在共同恐懼而崇拜的向他獻上自己的忠誠與膝蓋。
他的馬鞭一響,便是萬馬奔騰。
無人能阻攔他的前進!
匈奴人恐懼萬分,做歌哀鳴着:失我胭脂山,使我婦女無顔色;失我祁連山,使我六畜不繁息。
他就是野蠻的敵人,文明的使者,所過之處,一切野蠻殘忍和愚昧退散,而文明的火光點燃。
他是夏日的雷霆,冬日的狂風,冷酷無情的對待着所有與他爲敵之人。
不知道多少部族,在他的馬蹄下毀滅,消失在曆史的長河之中。
但在同時,他還是春日的陽光,夏日的雨露,和秋日的微風。
溫暖和激勵着所有追随他的将士。
無論是漢人,還是烏恒人、月氏人、輝渠人,甚至是匈奴人。
全部一視同仁,功必賞,過必罰!
在他麾下,有七個匈奴人、五個月氏人、三個烏恒人和兩個輝渠人,被拜爲列侯。
他就像太陽,散發着無窮無盡的光與熱,讓所有人都心甘情願的追随在他的戰旗下。
當年的自己,就是被他吸引,被他俘虜,從而心甘情願,爲他沖鋒陷陣。
就像現在的這些年輕的子侄孫兒們,圍在那山谷之外,充滿了期盼和向往,滿是崇拜與敬仰。
隻是……
隻是……
老人們低下頭,默默的唱起了曾經在軍旅生涯之中學會的一首戰歌:“戰城南,死郭北,野死不葬烏可食……”
低沉的歌聲,回蕩在穹廬之中。
不懂事的孩子們,隻是覺得新奇,也跟着祖父們催聲唱起來:“爲我謂烏:且爲客豪!野死諒不葬,腐肉安能去子逃?”
孩子們不懂戰争,沒有見識過那些殘酷的戰場,也感受不到歌詞之中的意境,甚至渾然不覺,自己的祖父們已是熱淚盈眶,淚濕雙襟,他們隻是單純的跟着吟唱:“水深激激,蒲葦冥冥;枭騎戰鬥死,驽馬徘徊鳴。梁築室,何以南?何以北?”
稚嫩的歌聲随着吟唱,傳到了遠方。
老人們的聲音卻已經哽咽了起來,再也唱不出聲了。
當年追随骠騎戰旗,出征匈奴,橫掃草原,席卷大漠的輝渠騎兵們,在最後能如他們這樣可以活着卸甲,享受漢室供養和優待的老兵,隻餘三百餘。
而當年,從四面八方,各個部族之中,蜂擁而至,争先恐後投效骠騎的輝渠牧民卻足足有五千之多!
臯蘭山上,屍骸累累,瀚海之中,無數同袍手足,埋骨黃沙。
有漢人,有月氏人,有烏恒人,也有輝渠人。
望着遠方的那些如同自己等人當年一樣崇拜、期待和興奮的子侄孫兒們。
老人們知道:太陽很溫暖,但靠的太近,是會被燒成灰燼的。
他們,這些自己的兒孫們,未來能有幾個活着回來?
而現在這些在自己身邊嬉戲玩耍的稚童們,又将有多少,騎乘上戰馬,追随那位貴人,遠赴異域,再不歸來?
老人們不清楚,也不敢去揣測。
但……
老人們忽然笑了。
他們撫摸着自己身上的那些傷疤與箭創,感受着其上隐隐傳來的痛楚。
讓他們回憶起那往昔的一場場戰鬥,一次次勇敢而無畏的沖鋒。
那金戈鐵馬的沙場上,似乎還在回響着同袍的呐喊聲:“爲骠騎将軍而戰,吾等死而無憾!”
是啊,戰士最幸福的事情,難道不就是爲了一個值得去死的人而戰?難道不就是爲了一個可以去死戰的信念而犧牲嗎?
當初,大司馬骠騎将軍,就是一個這樣值得每一個人,無論他是漢人還是胡人,無論他是金發碧眼還是黑發黑眼,都可以賭上性命和所有,誓死爲之奮戰的英雄。
這位英雄,也灌輸了一個所有人都願意去死戰的信念給他們。
他告訴漢人和烏恒人、小月氏人:諸君,吾等爲了複仇而戰!匈奴人曾經施加給我們的罪孽,一定要讨還!
血債隻能血來還!
匈奴不滅,死戰不休!矢志于此,至死方休!
他告訴輝渠人、休屠人和渾邪人:匈奴稽粥氏率獸食人,欺壓、盤剝爾等,公等可願随我一同讨滅之?将漢天子的仁德遍灑寰宇!
雖然沒有幾個人能懂這些,但,至少,他們有了信念了。
有了爲之奮鬥和奮戰的東西了。
哪怕身被數十創,縱然深陷重圍之中。
也沒有人後悔,更沒有人退縮。
這一生,他們無悔!
隻是……
那位張侍中,那位與當年的骠騎将軍一般年輕的漢家貴人,能否讓人值得死戰?又能否拿出一個可以讓人爲之死戰不休的理念?
老人們不知道,也無法預測将來。
但他們明白。
雛鷹大了,總會要去翺翔蒼天。
“願兵主庇佑和祝福你……”他們在心裏祈禱着:“願君常勝不敗,所向睥睨!”
這也是他們,曾經的骠騎将軍破奴營的老兵們如今所剩不多的能給予那位年輕的貴人的幫助了。
隻願他能如當年的骠騎将軍一般,席卷八荒,橫掃寰宇,追亡逐北,最終消滅匈奴,在草原上建立一個新的秩序。
将真正的和平與安甯,帶給這滿目瘡痍和遍體鱗傷的世界。
這也是這些老兵們真正的願望。
就像當年,那些漢人軍官之中的文士,曾經告訴過他們一般。
武人的使命,不是爲了戰争,而是爲了結束戰争。
遠古的先王,創造武器,是爲了制服野獸,保衛家園,而非傷害他人。
所以,他們投筆從戎,加入大軍,爲了終結戰争,也爲了給天下帶來安甯,給世人帶來和平。
真正的和平。
一個沒有戰争,在天子的統治下,老有所養,幼有所依,耕者有其田,居者有其屋的大同世界。
然而……
“禾黍不獲君何食?願爲忠臣安可得?思子良臣,良臣誠可思:朝行出攻,暮不夜歸!”老人們拄着拐杖,起身北望。
在那遙遠的北方,在山與河的遠方。
在臯蘭山和祁連山,在瀚海和狼居胥山上,埋葬着無數個曾經抱着這樣的念頭,奮勇投軍的年輕同袍。
那些戰死之時,嘴裏還念誦着詩書的英雄。
“朝行出攻,暮不夜歸!”骠騎将軍的老兵們,反複吟唱着這一句,陷入了對故去同袍與手足的緬思之中。
……………………………………………………
遠方,直道上,一隊人馬整齊而來。
忽然,領頭的騎士勒住了缰繩,側耳聆聽着從遠方傳來的蒼涼歌聲。
“《戰南城》啊……”騎士們默默的低下頭顱,向這首戰歌和吟唱者緻以敬意。
漢匈戰争延綿已經三十年了,這場戰争的規模,已經超越了戰國與春秋所記載的一切戰争。
無數手足同袍,埋骨異域。
但這場戰争的結束之日,卻遠沒有到來。
遠方的歌聲,飄入耳中,動人心魄,令人恻隐。
良久,爲首的騎士擡起頭來,對着左右說道:“武以止戈,正是吾輩在居延、在酒泉、在張掖和西域的奮戰與犧牲,才讓這惶惶中國,巍巍大河,遠離了戰争,才讓這阡陌田園,安甯祥和!”
“君候教誨,吾等謹記于心!”衆将士齊聲應諾,眼中放射出崇拜和敬仰的神色。
來者,正是剛剛回朝述職的漢海西候、貳師将軍李廣利。
此時的李廣利,意氣風發,壯志滿懷。
前年剛剛結束的餘吾水之戰,雖然受挫,但也讓他證明了自己是有能力指揮和領導一場國戰級别的史詩戰役的。
此刻,在李廣利胸中,依然充盈着戰勝匈奴的信心。
所以,他來了。
不止是要來見一見這位未來可能的競争對手或者合作夥伴。
更重要的是,他希望能得到支持。
此番回朝,他發現,朝中格局大變。
江充死了,馬家兄弟失寵。
那位讓他在居延都有所耳聞的新貴,以不可阻擋之勢崛起。
在他知道了這些事情後,他就将原本的算盤,全部抛棄和放棄。
這位侍中官的威脅雖然顯而易見,且近在咫尺。
但,比起将來,他現在顯然需要得到這位侍中官的支持,至少也要得到對方的中立。
欲發動對車師和龜茲的懲戒戰争,他就必須争取對方贊同。
不然……
對方隻需要在天子面前稍稍提一下,就可能将他的一切努力付諸東流水。
“走吧!”李廣利策馬趨前:“哪位張侍中據說就在前方不遠的山谷,訓練着他的官吏……”
這也是李廣利回到長安後得到一個情報。
這位侍中官,明目張膽的在新豐搞了個公考,然後将所有選中的官吏,拉到了新豐城外進行’軍訓‘。
這樣的态度,幾乎是毫不掩飾他的野望和抱負——率軍遠征,馬上取功名!
這讓李廣利在忌憚之餘,也升起了一絲絲的好感。
作爲軍人,他理所當然會對一個有相同志向的同類有所好感。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