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不妨去找陽裏三老談談,三老皆長者,或許有些不同的見解……”張越輕聲對劉進說道。
劉進聽了也點點頭。
于是,衆人在廳房前的走廊上等了大約兩刻鍾左右。
廳房内的那位老人,似乎也看出來了點什麽,于是輕輕起身,走到門口,看着張越一行,問道:“諸位君子從何而來,去往何處?”
劉進與張越連忙上前見禮,拜道:“不敢瞞長者,我等從長安來,欲采風于新豐之間……”
“哦……”老人微微颔首,笑道:“老夫活了六十多年,自元光後就再未見過像諸位小友這樣誠心誠意來采風的年輕人拉……”
劉進聽着,臉上微微有些挂不住。
自元光後,天下奢靡之風日盛,尤其是長安城的貴族子弟們,更是争相攀比,炫富。
一個邯鄲來的舞姬,容貌稍微姣好一些,就能賣到百金之多!
來自僰國的僰奴,更是有價無市。
當初王師克複三越,取交趾、番禹之地,設爲郡縣。
然後,長安貴族又開始流行起愛吃南越的荔枝、龍眼之類的特産了。
甚至有商賈開辟了專門的速遞通道,以滿足長安勳貴的口腹之欲。
列侯子弟和外戚子弟們,現在基本上不是鬥雞走狗,就是纨绔敗家。
幾年前,他祖父甚至因此龍顔大怒,調動了軍隊封閉長安城門,大索十餘日,突擊嚴打了貴族勳臣的奢靡之風。
抓了不少人,罰了不少款。
但結果隻是讓長安的勳貴們消退了幾個月,然後繼續故我。
至于原本漢家貴族勳臣們的義務——采風,更是徹底淪落爲公款旅遊和吃喝了。
一路上,打着采風的旗号,行欺男霸女、魚肉地方的貴族不要太多了。
“長者缪贊了……”張越适時的出來解除尴尬,對那老人道:“敢問長者貴姓?”
“老夫徐榮!”老人一抹胡須,無比驕傲的道:“蒙天子不棄,曾拜爲酒泉都尉,授持節之權,行繳于河西之間!”
回憶着往昔的峥嵘歲月,徐榮的眉毛都跳動了起來:“當初,大司馬還與我喝過酒呢!”一臉的驕傲,仿佛他這輩子能與霍去病把酒言歡,已然無憾。
張越聽了也是肅然起敬,拜道:“原來是老将軍當面!”
“晚輩等來新豐采風,有些問題想要請教一下老将軍,不知道老将軍可願賞臉?”張越再拜着。
“這個當然可以!”徐榮看着自己面前的這幾個晚輩,特别高興的說道。
作爲緻仕武官,他已經太久沒有活動筋骨了。
如今,能碰上幾個長安來的采風士子,而且,這些年輕人還挺對他胃口的,他自然也樂得有人陪他唠叨了。
于是,就帶着張越一行,進了鄉校的後院宅廳之内。
主賓落座後,就有着侍女端來了瓜果點心與酒水。
“諸位都嘗嘗……”老将軍非常熱情的介紹起來:“這些是老夫自己家種的胡瓜與石榴……諸位來的時機不錯,正好是胡瓜與石榴成熟之時……”
張越一看,正是後世的黃瓜與石榴。
這兩種作物都是引入中國不久的舶來物,在此時的漢室稀奇的很,一般來說,尋常百姓怕是連見都沒有見過。
張越等人于是也都不客氣,拿起一根黃瓜就啃了起來,脆爽香甜的口感,讓張越也是唏噓不已,回憶起了涼拌黃瓜的美味。
吃完一根黃瓜,張越就起身拜道:“晚輩有一事,想要請教長者……”
“說……”徐榮現在心情特别爽,聞言一揮手就道。
“晚輩等自長安而來,見陽裏鄉校,便是盛夏時節,也有童子入讀其中,幾無所遺,長者教化之功,堪稱至善也!”張越輕身拜道:“書曰:蒙以養正,聖功也!長者所爲,可稱聖功……”
聽着張越的話,徐榮渾身都是輕飄飄的,連忙擺手道:“老夫隻是盡些本職,做些本份之事而已……”
心裏面卻是高興都找不着北了,他緻仕後在這陽裏辛辛苦苦,建起了這鄉校,讓全亭上下都信服他,遵從他,花了不知道多少時間,才把這個事情辦好。
爲的不就是有一天,能夠在其他人面前炫耀一番,讓人傳頌他的名聲嗎?
可是等了好多年,徐榮也沒聽說過,有哪個文人在長安城裏稱頌他的賢名。
這就讓老将軍很不高興了。
如今,這些來自長安的貴公子,若是回去以後能幫他宣傳宣傳,也算不錯。
“可是……”張越卻話鋒一轉問道:“晚輩等在陽裏之外,所見田野之間,多奴婢勞作,而不見本亭農夫耕作之身影……未知此乃何故?”
徐榮聽了,哈哈大笑,道:“此事易也,陽裏之百姓,凡年二十三以上,非吏即士也!”
“老夫的四個兒子,如今就俱在居延戍邊!”說到這個事情時,老将軍的臉上已全是驕傲之色。
能将四個兒子全部培養成人,而且俱都繼承自己衣缽,這是他這輩子最大的榮譽!
家庭能世代出武将,這是評價武将世家的基礎。
“至于耕作嘛……”徐榮輕輕一歎:“好男兒,豈能躬耕于田野之中,這天下有着大好功業在等着好男兒去奪取,所以,這陽裏上下,無有農夫矣!”
“即使是孤兒、失親之子,鄉親們也會領養,視若己出,送吾這鄉校受訓!”
“蒙童之時學識字、計數,稍長至成童,則學行伍之術,陣戰之法,年二十三即應募于朝廷……隻有少數不成才的人,才去做官吏……”
“而諸出陽裏之士,雖遠在萬裏之外,也會關心鄉親福祉,每歲取其俸祿、軍饷之得十一,以托于吾,以養孤寡,以興鄉校……”
聽着徐榮的叙述,劉進等人的臉色都是大變。
若果真若這徐榮所言一般,這陽裏就根本不是鄉村,而是一個兵營!
所有男子,出生以後就被打上了軍隊的标簽。
他們壓根就不研究怎麽種田,也懶得去研究。
所有人生活的唯一目标,就是訓練、應募、當兵,吃皇糧。
而籍貫于陽裏的男子,在同等條件下也确實更容易被選拔進漢軍的精銳部曲。
枌榆社的子弟!高帝的親軍之後!再沒有比這個标簽更容易打動軍隊的軍官們的了。
以至于在這裏,連淘汰品和殘次品,也可以輕松做的胥吏……
張越聽了更是目瞪口呆,這陽裏的模式,讓他有着莫名的熟悉感。
仿佛好像曾經在哪裏見到過一般。
以我爲本,以他人爲食,假政策之利,而私一村之利。
似乎好像某幾個他曾如雷貫耳的地方。
隻是想不起來,也不敢想起來。
但無論如何,這陽裏的這個模式,在現在看來是成功的。
而且是可以進行良性循環的。
從孩提時代開始,所有人都被灌輸了尚武思想,人人向往軍功。
等他們入伍了,當上了漢軍的中高層軍官後,開始反哺。
然後就像滾雪球一般,隻要政策不變,國家依舊尚武和對外強硬。
陽裏的這個模式就不可衰減。
這讓劉進的心裏面有些不是滋味。
他所幻想的鄉村,曾是書本上描述的‘雞犬相聞,民至老死不相往來’,無憂無慮的和諧田園。
至少也是一個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正常世界。
但陽裏這樣的情況,卻徹底打破了他内心的幻想。
“長者何不宣以文教之事,令諸童子皆從聖賢之道……”劉進忍不住拜道:“畢竟,刀劍往來,多有不祥,而行文教之世,則無此慮矣……”
“呵呵……”徐榮似乎對于文官很是不屑,他笑道:“就像那些儒生一般?整天之乎者也,問起桑稼之事,卻是一問三不知,連一畝粟田何時澆水,何時拔節,何時收獲也不知道?”
“自老夫緻仕以來,新豐縣換了四個縣尊,但沒有一個曾經來過鄉亭,俱都端坐于縣衙之内,搖頭晃腦,下面的胥吏說什麽就信什麽……”
“新豐縣的渠道和道路,五年都沒有人管過了……”
“枌榆社還好,吾輩有能力自己修葺,但其他鄉亭就慘喽!”
“後生們,你當吾這陽裏奴婢都是哪裏來的?”徐榮起身問道。
被徐榮這一頓亂噴,不止劉進,連原本義憤填膺的貢禹、王吉等人也都低下了頭。
儒家在上位以前,自我感覺還是特别良好的。
上到董仲舒,下至下面的門徒,都覺得,隻要國家能用自己的道理去治理天下,那麽天下必定大治,三代可期。
可是,儒家執政數十年後,連執政者的公羊學派都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懷疑之中。
自元光以來,天下遭遇二三十次特大自然災害。
百姓流離失所,數百上千萬人民陷于水火之中。
但執政的儒生,卻拿不出什麽太好的解決辦法,隻好自己騙自己說是‘天有災異,乃警人君,務修德以謝之’。
然後,回過頭來,儒生們卻發現,在很多地方,一些黃老學派的殘留者治理或者法家主政之地,災害的影響卻相對要減弱很多。
這就太尴尬了。
若換一個儒家學派,高坐于廟堂之上,或許會心安理得的閉着眼睛捂着耳朵當瞎子聾子。
當公羊學派不行。
在《公羊春秋》一書中,孔夫子在描述一件事時用的不同的詞,都會被以爲是别有深意。
更重要的是,公羊學派的羞恥心特别強烈。
遇到挫折與失敗,他們會去想爲什麽?
所以,悄悄的在不爲人知的私底下,公羊學派的大儒和巨頭們,開始有意的引導門徒去看《管子》《呂氏春秋》甚至是《商君書》了。
對外,公羊學派的解釋是‘它山之石可以功玉’,但實際上卻是想尋找一條破解困局的道路。
畢竟,其實公羊學派也沒有想到過,儒家竟能主宰中國兩千年!
如今被徐榮一訓斥,貢禹等人立刻就深感無地自容,内心燃起了深深的恥辱感。
事情沒做好,被人罵,這是天經地義的事情。
至少在此時的公羊學派的學者心裏是這樣的。
“那麽敢問長者,以長者之見,若新豐欲要治理好,首在何處?”張越擡頭問道,他很清楚一個事實——想要陽裏放棄蓄奴,解放奴婢那是癡心妄想。
甚至哪怕是當今天子也辦不到!
所以就暫時放下這個事情,以後再去想辦法解決。
“後生……”徐榮正色的看了一眼張越,道:“老朽退居陽裏十餘年,後生是第一個問老夫這個問題的人……”
“欲治理好新豐縣,說難也難,說易也易……”
老将軍望着北方,道:“能将渭河鑿開,引渭河水入新豐,灌溉土地,差不多就能讓萬民歡騰了……”
“若能再将新豐縣境内的三條小河與幾條溪流連同其他,這便功德無量!”
“隻是……”
“這個事情,單靠新豐縣是做不成的……”徐榮歎着說道。
作爲新豐人,他自然清楚新豐的問題症結所在。
自耕農的破産與負擔的日益加重,導緻了大量百姓不得不賣田賣地賣兒賣女賣妻子賣自己。
陽裏因爲不靠農業生産生活,所以壓根就沒有這些問題。
但其他鄉亭,就是一片哀鴻了。
每年秋八月後,陽裏前的道路都會擠滿來哀求陽裏百姓買下自己的貧民。
他們已經是無路可走了。
隻剩下這最後一條道路。
不知道多少丈夫訣别妻兒,多少父母含淚告别兒女。
嘴上說着:待過幾年,我再贖回細君(阿兒)。
但實際上,卻是遙遙無絕期。
除非他們能铤而走險,去做一些沒本的買賣。
不然靠着種田,他們一輩子也贖不回自己的妻兒。
甚至,有些人不得不連自己也賣到陽裏來。
這個世道啊!已經崩壞了!
想當年,他年少的時候,關中的百姓,生活富足而健康。
雖然偶有破産百姓,但官府很快就能貸振,隻要不懶,十幾年就能重新富足起來。
像現在這樣的局面,在他年輕的時候,是隻有在噩夢之時才會發生的事情。
那時候,國家的府庫堆滿了銅錢,串錢用的繩子都腐爛也沒有人管。
各地官倉,堆滿了糧食。
僅僅是在敖倉,就常年儲備了七百萬石粟米和數百萬石的麥豆。
但現在,卻變成這個局面。
徐榮也不明白,到底是怎麽回事!
注:史書明載,董仲舒除了治春秋,最大的副業就是研究《商君書》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