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家令……”劉據是一個仁厚之君。
他的博愛,甚至連匈奴人也要顧及。
何況是大漢臣民?還是他食邑之地的百姓?
而且……
若郁夷的災情被捅到天子那裏……
而他卻一問三不知,劉據已經可以猜到,暴怒的天子,會将他怎樣臭罵了!
而這是他最害怕的事情。
舅父衛青的遺澤,用一點就少一點。
總有一天會被耗盡。
若他真令天子徹底失望,這位君王,是絕對有可能行廢立之事的!
而且……
劉據内心深處,一直有一個夢魇。
漢家自高帝以來,曆代長子爲儲,都會遇到磨難。
惠帝就被高帝嫌棄,幾欲以趙王劉如意代之,還是留候張良獻策,請出商山四皓輔佐惠帝,才讓高帝打消了廢立的念頭。
想到這裏,劉據就深深的看了一眼張越。
事實上,他能容忍張越輔佐自己的兒子,獨立治縣,除了他本身性格寬仁之外,最大的緣故就是——宮中有傳言,此子乃留候之後。
當年,留候妙策安天下。
他也希望有朝一日,自己若遇到惠帝那樣的磨難,這位留候之後能若乃祖那樣出奇策以安社稷。
惠帝之後,曆經諸呂亂政太宗皇帝入繼大統。
與高帝一般,太宗皇帝也有廢立之念。
他甚至将自己的智囊和絕對心腹賈誼賈長沙也送去梁國,輔佐梁懷王劉揖。
先帝的儲君之位,一度岌岌可危。
要不是懷王意外墜馬身亡,那位有賈長沙輔佐,又深得太宗寵幸,以爲‘類我’的梁王說不定可以入繼大統!
至于先帝,廢粟太子而後逼殺之的教訓,更是言猶在耳。
作爲劉氏子,劉據太清楚,劉家的帝王,對于社稷和宗廟的看重,遠在父子親情之上。
尤其是他的父親,當今天子!
而他的父親,不喜歡他,不是一天兩天了。
哪怕當年,舅父長平烈候在世之日,也多次公開訓斥他。
認爲他性格軟弱,過于仁恕。
總結起來就是三個字‘不類己’。
而‘不類己’就是懸挂于他頭頂的利劍,随時可能掉下來!
那時,他日夜驚懼,恐懼不安。
被長平烈候看了出來,于是帶着他與他的母親,去求見天子,把事情攤開來說。
終于得到了天子的首肯,說:太子敦重好靜,必能安天下,不使朕憂。欲求守文之主,安有賢于太子者乎?
之後更是曆次将監國之權,授予給他。
委以全權,哪怕他多次釋放囚犯,平反冤案,也隻是訓斥幾句,并未發怒。
但,若郁夷縣因旱災而鬧出大問題甚至是民變。
那麽,他的父親恐怕就再也容不得他了。
對劉氏而言,宗廟社稷重于君王,君王重于儲君。
任何可能危及宗廟安甯,導緻社稷傾覆的事情,隻要發生了,連天子都要鞠躬謝罪,去太廟告罪于列祖列宗。
至于儲君……
但凡做出危及宗廟社稷的事情,哪怕隻是露出一個苗頭,也必定被廢!
粟太子爲何被廢?
因爲他有一個可能危及宗廟社稷安甯的母親,所以先帝不得不廢!
他又爲何該死?
因爲,周亞夫、窦嬰爲他奔走相告,所以他不得不死!
他的母親,衛皇後,曾經多次苦口婆心的教育他——不要忤逆君父,不要逆君父之意。
但他一直沒有當回事。
直到現在,他終于害怕了。
聽着劉據話語裏的冷冽,鄭全也終于察覺到了一絲恐懼。
但他不肯服軟,依舊倔強的道:“家上明鑒,郁夷百姓受災,最多不過苦一年,若用張侍中之策,鑿井汲水,架設桔槔,則從此胥吏小人,操持政務,上下其手,魚肉百姓,且夫機變械飾,禍亂人心,百年難安啊!”
張越聽着,冷笑一聲,道:“好叫鄭家令知曉,本官不僅僅要鑿井,架桔槔,本官還要上奏天子,請少府卿遣百工能吏,也助臣做機械之利,改良桔槔,使一具機械一日可汲水千桶!”
他上前一步,對劉據說道:“家上可知,機變械飾,出自何處?”
“嗯?”劉據對此其實也不是很懂,隻知道,自他及冠以來,周圍文人,總是在告訴他‘機變械飾,機心巧詐,奇技淫巧,禍亂人心’。
還舉了秦代的許多例子來佐證。
“所謂機變械飾,出自《莊子》天地篇所載的一個子貢遊于楚反于晉,過漢陰的寓言故事,其辭曰:有機械者必有機事,有機事者必有機心,機心存于胸中,則純白不備,純白不備,則神生不定,神生不定者,則道之不載也!”
對于擁有着可以無限回溯所讀文章和簡牍的張越來說,隻要給他時間和書籍,諸子百家的所有主張和一切理論,他都可以了然于胸。
可以追溯到源頭,找到每一個說辭的起源。
張越欠身拜道:“而家上可知,仲尼聞後,如何對子貢說的?”
張越向前一步,拜道:“仲尼聞之曰:彼假修渾沌氏之術者也。識其一,不識其二;治其内而不治其外……”
“其意思就是說,那是研讨和實踐渾沌氏主張的人,這些人不懂順應時代的變化以社會的道理,隻知道抱着過去的老經驗,拒絕一切新事物,這樣的人,子與我,如何能懂?”
“至于這所謂的機變械飾……”
“自三王治世,五帝用德,三代以降,曆代先王,都可以算的上機變械飾之主了……”
“伏羲氏教人漁獵,神農氏勸民耕作,倉颉做文字,而有巢氏建立房屋……”
“機變械飾之說,從未見于儒法黃老列子先賢之言,獨莊子說之,及漢興,魯儒以爲是,用之……”
張越的話,每一個字都像重錘,擊打在鄭全心裏。
鄭全此刻才想起來,這個侍中是黃老學派的!
在他面前,這機變械飾的理論的漏洞,根本藏無可藏!
“莊子之言,不過荒誕之說,而鄭家令等卻奉爲瑰寶,若無利益牽扯,臣是不信的……”
“臣聽說,家上賓客,谷梁之士李循乃是郁夷豪族李氏之子,臣還聽說,郁夷李氏,自郁夷受災便暗中積蓄糧草,圖謀待百姓破産後,兼并其地,沒其家人……”
“所以,臣說鄭家令是楊朱之士,欲損天下以肥己身……”
劉據聽着,神色變幻不甯。
事實上,他已經明白了過來了。
鄭全說的所謂擔憂機變械飾,所謂擔心機心巧詐,所謂的害怕徭役傷民,很可能就是如張越所言。
他們在趁火打劫,他們想要發國難财!
隻是,劉據想不明白了。
平日裏,這博望苑上下,一個個都是嫉惡如仇。
對于桑弘羊征收商稅,鹽鐵官營的做法,恨不得食其肉,吃起骨。
怎麽,他們轉身就能如此心安理得的,對于百姓敲骨吸髓,視爲魚肉?
這到底是怎麽了?
劉據怎麽都想不明白,也想不通。
“一派胡言!”殿外,忽然傳來一個蒼老的聲音。
張越轉身看過去,嘴角露出一絲微笑。
你終于還是忍不住了吧!
江公!
正是劉據的老師,谷梁大儒瑕丘江公。
隻見,這位老大人拄着拐杖,在幾個弟子攙扶下,走到殿中,對劉據深深一拜,道:“老臣拜見家上……”
他實在是不得不來。
他其實本不願出現的。
因爲,與一個小年輕對質,太掉逼格了,無論勝敗,都隻是幫對方出名而已。
赢了,天下人會說,南陵張子重雖敗猶榮。
輸了,那就是被人踩着他的骨頭上位。
他的一切都将成爲對方的炫耀的戰利品!
但,他現在沒有辦法,隻能出來力挽狂瀾。
因爲,如今長孫已經愈行愈遠了。
若連儲君也被撬走,谷梁學派的理想與抱負,怎麽去實現?
“家上明鑒,老臣的弟子李循雖然爲人愚笨,但絕不是這種會魚肉百姓,敲骨吸髓之人!”江升一見劉進,馬上就拜道:“就在方才,李循來見老臣,說是其家族準備了粟米十萬石,準備在明歲開春,青黃不接而民苦之時,假貸與民,以助郁夷百姓度過災荒,何來欲兼并其地,沒其家人的說法?”
他自然清楚,谷梁學派的招牌,就是仁義道德。
就是仁恕!
這個招牌不能丢!
無論如何谷梁士子在太子面前,必須是君子!
說着,他就深深的看了一眼鄭全,眼裏面滿是怒意。
在他看來,鄭全無疑就是一個天字第一号豬隊友了。
他居然在太子面前,據理力争,還要胡攪蠻纏?
這不是明擺着授人以柄嗎?
現在好了,被人抓到痛腳了吧?
若他再不來,這鄭全就要一敗塗地!
而谷梁君子們在太子面前,恐怕也從此要被懷疑、被猜測了。
這可不妙!
親親相隐的社會都還沒有開始建設呢!
谷梁學派,更隻是一個少數派。
若無儲君支持,要不了幾天,谷梁學派就要堅持不下去了。
畢竟,江升很清楚一個事實——谷梁學派能有今日,能在公羊學派的霸權下,守住一些利益。
靠的就是兩個東西。
第一,大漢太子的青睐。
正是太子青睐,才有很多年輕人來求學。
若沒有太子青睐,年輕人肯定拍拍屁股,都去學公羊了。
這第二,就是世族豪強的支持了。
尤其是關東地區的士族豪強們,普遍傾向于谷梁。
公羊學派隻是在北方郡國占有優勢而已。
但一旦,失去了太子信任,關東郡國就可能去找其他代理人。
譬如,思孟學派,甚至是公羊學派。
大不了,不要親親相隐就好了。
反正,他們也沒有指望谷梁學派,真的能幫他們扛住漢室的打壓。
他們隻是想要多一個發聲渠道而已。
被江升一瞪,哪怕是鄭全,也隻能匍匐頓首謝罪,拜道:“家上,此皆臣之罪也!是臣理解不深,不明大義,願請辭家令,爲家上一仆從,以謝罪!”
這就是要玩苦肉計了嗎?
張越心裏冷笑着。
他都能猜到,江升的意圖了。
他就是要把這個事情給糊弄過去!
反正以劉據的性格,大約過個幾天,也就過去了。
張越于是看向劉據,這位大漢儲君,若還想和稀泥,還想着退讓,不肯處置。
那麽……
他也沒有辦法!
隻能上書天子,嚴明此事!
不是他一定要與劉據做對,而是張越很清楚,這個事情若是處置不好,他又沒有報告。
等天子知道了,闆子打下來,可不止劉據會被罰!
他這個侍中還有劉進,統統跑不掉!
就聽劉據道:“老師,您不該來的……”
他提着劍,站起身來,道:“孤雖德薄愚笨少才能,但也知道,天生蒸民,爲之置君以養治之的道理!”
“高帝斬白蛇,草創基業,就與關中父老約法三章……”
“太宗與先帝,輕徭薄賦,除肉刑,去诽謗……”
“孤聞之,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百姓若與國家離心離德,則國恒亡!”
“此事,孤當親奏父皇,令禦史中丞議之!”
“家上!”鄭全聽了,恐懼萬分。
上奏天子,讓禦史中丞參與?
而此事就一定會被查的底朝天!
他的所有行爲都将被曝光于光天化日之下!
“家上……”江升也慌了。
太子這樣做,豈非說明了,太子已經不信任他了?
“老師勿複言!”劉據提着劍,看着自己的恩師,意味深長的道:“孤意已決,且如今郁夷百姓陷于水火之中,孤當親臨,以撫民心!”
劉據是真的怕了!
若郁夷災情果然嚴重到那樣的地步,以漢室百姓的性情來說。
肯定是反他娘!
一旦鬧出民變,哪怕最後平定了,他這個太子,也将受到朝野指責。
到那個時候,别說是江升了,他自己的性命都陷于危險之中!
那些不喜歡他的人,他的兄弟們。
特别是貳師将軍李廣利,恐怕要高興的撒花了。
他雖然性格寬厚,爲人仁恕,但也沒有蠢到會不惜自己的性命。
況且,今日的事情,也讓他醒悟到了一些東西。
他的老師,他的臣子們,那些往日的君子們,恐怕,未必如他們在自己面前表現的那麽高尚。
就如這鄭全,還有那個李循。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