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進撓撓頭,有些不太理解。《左傳》可是先賢左丘明所著,當年孔子在世時就多次稱頌,甚至還曾說:丘明恥之,丘亦恥之。
著名的成語巧言令色,就出于這個典故。
但出于對張越的尊重和敬意,還是問道:“侍中何故如此鄙薄《左傳》……“
聲音稍稍大了一些,讓左右都聽到了。
其中就包括了正坐于上首,欣賞着歌舞的太子劉據。
劉據對于《左傳》諸子,素來是很客氣的。
聞言,也側耳過來,打算聽聽到底是怎麽回事?
這張子重怎麽就無緣無故的鄙薄《左傳》了?
張越看着自己對面那個鼻子都快朝天的白衣儒生,眼中滿是譏諷之色。
孔夫子說:始作俑者,其無後乎?
以張越了解來看,儒家内部開始玩黨争、搞肉體精神雙重毀滅,乃至于一言不合就要将對方斥爲閹黨、奸黨什麽的,都是這個《左傳》學派帶的頭。
他譏笑着對劉進道:“臣聽說,左傳諸子素來自诩‘好惡與聖人同’,隻是奈何其行徑做法,卻是‘好惡與小人同’而已……”
劉進聽着不發一言,因爲他知道,張越從來不嘴炮,他這麽說一定有根據。
但劉據就不同了。
聽着張越的話,眉毛都快立起來了,左傳諸生,在他面前素來都是謙謙君子,怎麽就好惡與小人同了?
隻是,做了三十年太子,别的可能還沒有掌握,但這鎮之以靜的功力,卻已經相當深厚了。
他勉強按捺住内心的怒意,繼續側耳傾聽。
“殿下知道公羊學派與《左傳》學派之間的龌龊嗎?”張越問道。
劉進點點頭:“孤略有所知……”
“隻是不是很了解,張侍中能爲孤分析一下嗎?”
劉據聽到這裏,也悄悄的挪了挪屁股,對于公羊學派爲什麽會與左傳學派搞到今天這個地步,其實劉據也很有興趣,隻是過去不好去主動打聽,畢竟他是儲君,是國本,怎麽能跟長安城裏的八卦黨一樣到處打探别人的隐私呢?
“自董江都和胡博士,宣揚公羊之說以來,《左傳》諸生就将之視爲異端邪說……”張越将回溯的資料,稍稍整理了一下,然後說道:“左傳諸生先是自我标榜自己是‘古文經學’,然後斥責公羊學說爲‘今文經學’,矛盾就是因此而起……”
漢室儒家内部的今文學派與古文學派之間的鬥争,精彩的就跟華山派的劍宗與氣宗之間的恩怨一樣,蕩氣回腸……有你沒我……
各個派系之間的恩怨情仇,真要講起來,恐怕三天三夜也講不完。
當年,公羊學派剛剛開始冒頭,冷不丁冒出一個左傳學派,告訴自己‘我是古文學派’‘你是今文學派’‘我比你高級’。
對于信奉着‘君子報仇一萬年也不晚’‘你十年前曾經打了我一拳,現在我砍你合情合理’的公羊學派來說,若是有機會,那自然是報仇不隔夜。
遇上這麽一個愣頭青,左傳諸生,一下子就被怼了個灰頭土臉,揍了個鼻青臉腫。
張越直接略過那段莽荒歲月,撿了重點,對劉進說道:“自董江都受用以來,公羊學派大興,《左傳》諸生頗爲不忿,于是就專門爲之做對……”
“凡公羊所說,而《左傳》必反!”
“甚至已經發展到了,不管有理沒理,是否關乎天下人的利益,也要反對的地步……”
“譬如在婚聘禮儀上,公羊學主張天子親迎之,而《左傳》就搜羅證據,力證天子不親迎……”
“公羊認爲天子當下聘,左傳諸生就反對天子下聘……”
“在對外關系上,公羊學派主張大臣可以事急從權,臨機決斷,而左傳諸生則堅決反對!”
“公羊學派以大複仇爲核心理念,左傳諸生就堅決反對複仇,甚至爲此不惜篡改史書,扭曲事實,指鹿爲馬,颠倒黑白!”
張越說到這裏,拳頭都握緊了。
其實有些事情,他還沒有說。
譬如,在漢室輿論界,在倡導與匈奴議和的問題上,跳的最歡最高的就是《左傳》諸生。
而左傳諸生,之所以倡導和平,僅僅是因爲公羊學派主戰而已。
毫不誇張的說,儒家内部學派之間從君子和而不同,‘我雖然不同意你說的話,但我誓死捍衛你說話的權力’的君子之争,演變爲後世牛李黨争、新舊黨争、東林黨、浙黨、閹黨之争,那種動不動就愛将對手打成奸佞賊子,恨不得将他們的每一個文字,每一個人,都從曆史書上抹去、抹黑。
就是左傳學派帶的頭。
就是他們帶起的這個節奏。
與之相比,谷梁學派,雖然是個渣渣,但也不過是迂腐而已。
“最明顯的就是左傳諸生與公羊學派圍繞着‘伍子胥複仇’一事而引發的争辯……”張越說到這裏,情緒也有些激動,聲音也難免稍稍大了些:“爲了力證伍子胥是個小人,左傳諸生就篡改史書,扭曲事實……”
“據《左傳》諸生之言:昭公二十年:員(伍子胥)如吳,言伐楚之利于州于(吳王僚)……簡直就是一派胡言!”
“其後又說什麽公子光(吳王阖廬)曰:是宗爲戮,而欲反其仇,不可從也……颠倒黑白至斯……啧啧……”
“更讓臣不恥的是,左傳諸生,爲了抹黑伍子胥居然編造伍子胥入郢鞭屍楚平王……”
聽着張越的話,劉進都呆了。
“果真如此嗎?”劉進輕聲呢喃着,這還是他第一次聽說。
劉據更是感覺臉頰有些抽搐,忍不住出聲問道:“張侍中所言,可是真的?”
左傳一系來投他,是江升引薦的。
聽說左傳諸生,都是傳承自左丘明先生的派系後,劉據也沒有多想,就将他們安置在博望苑之中,給與栖息之所,平日裏與之接觸,也沒有發現哪裏不對。
都是謙謙君子,奈何爲公羊學派所打壓、欺淩。
從前,劉據還覺得公羊學派過于霸道了。
但如今聽了張越的話,倘若這位侍中說的是真的……
那自己豈不是養了一堆小人?
而殿中諸生,也都聽到了劉據的話,紛紛側目過來,視線落在了張越身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