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城南,覆盎門外,越過太學,再向南五裏,就進入了上林苑範圍。
一棟棟館閣逐次并列,無數屋舍聯排。
館閣之間,有着寬敞的走廊相連,屏風帷幄,皆盡華美錦繡。
這裏就是大漢儲君的私人苑囿——博望苑。
也是如今長安城外最熱鬧的地方。
當朝太子劉據,自十六年前及冠就宮以來,就素以寬厚溫和能容他人而出名。
尤其是對于士大夫們,這位儲君更是格外能容忍。
哪怕偶有犯錯,也不會追究。
曾經,有太子舍人貪污數百萬,但這位儲君知道後,卻并沒有責罰對方,反而命人賜金一百,那舍人得賜金,羞愧難當,于是吞金自殺,遺書說:家上寬仁,不罪于我,然吾誠有罪,不敢壞國法,願來生再爲家上效死!
此事之後,天下依附者越來越多。
無數仕途不得意,乃至于被打壓的學派大儒也紛紛向劉據靠攏。
不獨一個谷梁。
更有公羊學派的死敵,同爲《春秋》學派的《左氏》一脈來投。
隻是,《左氏春秋》的理念和主張,與當世公認和人們認可的理念,相去甚遠,所以人數并不多。
此刻,太子劉據正坐于一處明堂之中,左右數十名士大夫,環繞着他,衆人一同研讀着《春秋》經義。
這也是劉據最喜歡的事情了。
正讨論的漸入佳境之時,忽然有臣子入内,拜道:“家上,剛剛從長安城中傳來消息:長孫殿下與侍中領新豐令張子重去了蘭台……”
“蘭台?”劉據聽了,神色一變,揮揮手站起身來,走過去問道:“進兒好好的,爲何去蘭台?”
“不知……”這臣子答道:“不過,臣聽說是侍中領新豐令張子重去東宮相邀的……”
“哦……”劉據聽了,微微沉思片刻,然後道:“孤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明堂之中的士大夫們聽着,卻都是炸開了鍋。
“家上!”一個身着儒冠的中年士大夫拜道:“長孫近來與那張子重往來甚密,臣擔心長孫爲其所迷惑,失了正心……請家上明斷……”
劉據看着那人,正是他平素頗爲敬重的一個大儒王宣。
其治《春秋左傳》,乃是博望苑中有名的君子。
而這《春秋左傳》乃是《春秋》在傳諸經之中,曆來與《公羊》《谷梁》并稱。
有意思的是,《春秋左傳》其實是在孔子的《春秋》基礎上,由魯人左丘明增補而定的一個版本。
所以,在當世之人眼中,《左傳》不該冠春秋之名。
公羊學派甚至直接将《左傳》開除了《春秋》經文的行列,認爲《左傳》是一個獨立的經文,非孔子所作。
一些極端的公羊學派學者甚至認爲《左傳》是史書,而非經義。
《左傳》的學者當然不服,于是慘遭鎮壓。
公羊學派這些年來有時候連《谷梁》也懶得打壓,但隻要發現了《左傳》的學者,那一定是除惡務盡!
因爲,在公羊學派的眼裏,谷梁學派最多隻是誤入歧途,還可以拯救。
但這《左傳》學者,卻已經是病入膏肓,不可救藥。
而且,很多人認爲《左傳》的學者,就是當世之少正卯。
必定要除之而後快。
在公羊學派的打壓下,《左傳》的學者們别說當官了,連說話的地方都快沒有了。
在這涉及學派與思想的鬥争中,《左傳》一系一敗塗地。
“王公言重了吧……”劉據聞言,稍稍皺眉,道:“那張子重孤也有所耳聞,其于太學門外所留《春秋二十八義》,孤也略有所聞,其文字正直,其說正義,長孫怎麽會被其蠱惑呢?”
“且我劉氏,自古就是許子孫自由交友……”
“天子連孤與諸君往來,也從不幹涉,隻是不喜而已……孤又怎麽可以去幹涉長孫交友?”
作爲帝國儲君,劉據從小就被天子視爲繼承人,及至稍微年長,便诏受《公羊》,隻是公羊學之說太過剛烈、勇武,與他性格不合,他才轉而去學谷梁,然後又接觸到了左傳。
這些年來,雖然他與公羊學派保持了一定距離。
但,到底也讀過公羊學的書,所以,劉據并不覺得,劉進和那張子重交往有什麽問題。
在場諸生,卻都是急了。
那張子重雖然是黃老學派出生,但卻與太學的公羊學派,關系莫逆。
有傳言說,董越那個混蛋甚至有意代父收徒,因其爲公羊傳人。
這可真是叔可忍,嬸嬸不能忍了!
《春秋》諸子,這二三十年來,圍繞着‘究竟誰是孔子真正傳人,誰又是春秋最正确的解讀人’發生了極爲激烈和慘烈的鬥争。
尤其是《左傳》諸生,都快被公羊爸爸打成腦癱了。
公羊學派從地方到中央,對《左傳》發動了猛烈而殘酷的打壓。
但凡公羊學強盛的地方,《左傳》弟子别說做官了,想安安靜靜的做個宅男都不可得。
而現在,那張子重居然将長孫帶去了蘭台?!!!
這簡直是踩到了在場《左傳》和《谷梁》學者的逆鱗。
原因很簡單。
公羊學派的霸權,共有兩個支撐點。
第一,公羊學派深得當今天子喜歡,正是當今天子親自下場拉偏架,才使得公羊學派有今日霸道。
第二,公羊學派與法家的聯盟,牢不可破。
自故禦史大夫張湯主張和宣揚‘春秋決獄’以來,公羊學派就與法家建立了利益同盟。
公羊學派的儒生負責當官,法家的幹吏和酷吏,負責做事。
兩者相輔相成,相得益彰,一加一等于二。
在公羊學派與法家聯手下,什麽《谷梁》《左傳》都被打的落花流水,《鄒氏春秋》甚至夾起尾巴,袒露腹部,甘做公羊的小弟了。
隻有谷梁和左傳,與公羊學派實在是南轅北轍,如同水火難以相融,隻能抗争到底。
現在,那個什麽張子重,一個幸進小人,居然把手伸進了谷梁與左傳最後的希望,最後的淨土,大漢帝國的未來身上?
還帶着長孫去了蘭台?
蘭台那是什麽地方?
法家的老巢啊!
長孫到了蘭台,萬一被法家的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迷惑了心神,又被公羊學派撬走了。
君子們真的就隻能吐血了。
注:在西漢中期有兩個上官桀,一個就是後來權傾朝野的昭帝嶽父左将軍上官桀,另外一個是李廣利的部将,少府卿上官桀,在現在這個時間線上,少府卿上官桀已經緻仕,請讀者注意區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