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賬!”公孫賀拿起一個托盤,砸在了自己兒子公孫敬聲的腦袋上,頓時鮮血迸裂,血流如注。
“汝是怎麽教子的?”公孫賀怒不可遏的咆哮着,如同一頭暴怒的雄獅。
“全家都要被他害死了!”公孫賀咬着嘴唇,憤怒無比。
“父親大人,請息怒,這是兒子的罪過……”國家九卿之一,掌管太仆衙門的太仆卿公孫敬聲連自己一直流血的額頭也顧不得,隻能拼命的磕頭認錯。
而在心中,公孫敬聲現在恨不得飛到南陵,去把自己那個不孝的蠢兒子吊起來,一鞭鞭抽死!
自己是怎麽跟他說的?
說的還不夠明白嗎?
丢臉算個P?
公孫家族早就不要臉了!
想當年,牧丘恬候石慶病逝于丞相任上,當今天子欲以其父公孫賀爲相。
消息從蘭台傳出,他爹公孫賀馬上就哭着喊着,當着滿朝文武,衆目睽睽之下,匍匐在天子面前,一個勁的磕頭辭讓,眼淚鼻涕都流了出來。
連天子都被感動了,對左右說:扶起丞相。
但他死活也不肯起來,趴在地上,抓着地闆,最後還是奉車都尉霍光帶着兩個武士,才把他架起來。
就這樣,他才不得已隻能拜受相印。
此事,讓公孫氏家族在整個天下都是顔面盡失。
見過辭讓相位的,但辭到這個地步的,有史以來,公孫賀是第一個。
甚至一度整個公孫氏家族,都成爲了長安的笑柄。
無數人在背後指指點點。
所謂的丞相,更是沒有半分實權。
除了充作一個泥塑的雕像外,連長安城夕陰街的右扶風衙門都指揮不動。
京兆尹甚至都不向丞相府報告,而是直接把地方事務彙報到蘭台。
而左馮翊的令丞,三年都沒有來丞相府議事了。
堂堂丞相,卻連三輔的事務都不能插手。
葛繹候公孫賀,由此成爲了有漢以來,權力最小的丞相——哪怕是當年牧丘恬候石慶在的時候,号稱泥塑丞相,但,三輔大臣還是得按時去丞相府議事的。
但……
這有什麽關系呢?
公孫氏是把臉丢光了,成爲了天下笑柄。
但也因此安全了啊!
自太初二年拜相至今十一年有餘,公孫家族平安無事,基業穩固。
而那些曾經看公孫家族笑話的人,卻一個個的落馬的落馬,免職的免職,緻仕的緻仕。
更重要的是,十一年間,天子從來不曾斥責和不滿過公孫家族。
因爲,公孫賀壓根就不掌權,不掌權就不做事,不做事就不會犯錯,不犯錯就不會挨罵,不挨罵就不會得罪天子……
多麽完美的結構,多麽順利的時光。
隻要捱到太子登基,公孫家族就能立刻興盛,成爲國朝最有權勢的家族!
可惜……
一朝盡毀啊!
公孫敬聲太清楚自己的那個皇帝姨父的爲人了。
惹惱他,隻需一次。
一次足矣!
當初張湯何其受寵,出入宮闱,号稱帝友。
然而,一朝被人誣陷,锒铛入獄,卻隻能以死來伸冤。
河東人義縱,受寵之時,想殺誰就殺誰。
沒有人敢攔。
但隻是一次微小的過失,就立刻失寵,旋即被處死。
除了已故的淮陽太守、故尚書令汲黯,大将軍長平烈候衛青,以及大司馬冠軍侯霍去病。
幾乎沒有人能在惹惱了這位君王後,還能有什麽好果子的。
汲黯能例外,那是因爲汲黯是陪他成長,亦師亦友的臣子。
衛青能例外,那是因爲衛青是忠臣,而且戰功赫赫。
霍去病能例外,就更簡單了。
他是陛下親手養大的,手把手教他騎馬、射箭、用兵。
被其視爲自己的化身和投影。
而霍去病也沒有讓他失望,迅速壓倒一切,成爲國家最強的大将。
因此霍去病的成功,被這位天子認爲是他自己的成功。
于是,不管他做什麽,都是好的。
哪怕這位骠騎将軍率軍将整個幕南的匈奴牧場統統燒掉,還指使烏恒人将匈奴曆代單于的棺椁挖出來先鞭屍再挫骨揚灰。
又把烏恒人從遼東群山,遷徙到右北平、漁陽之外的匈奴故地安置,将這些夷狄的騎兵馴服,充當漢軍的炮灰。
朝野彈劾奏折,堆起來跟小山一樣。
但,冠軍侯骠騎将軍的地位,紋絲不動。
哪怕這位冠軍侯身死數十年,其遺澤依然庇護着他同父異母的弟弟霍光。
讓這個小吏的兒子,平步青雲,執掌大權。
除了這三個例外,幾十年了,再無第四個例外之人。
公孫家族,肯定不是!
“父親大人,事情都已經發生了……”公孫敬聲趴在地上,拜道:“爲今之計,還是想想怎麽處置此事啊……”
公孫賀也是歎了口氣,無力的坐了下來。
發生了這種事情後,他很清楚,哪怕他把公孫柔砍成肉醬,剁碎了喂狗。
那位陛下很可能也不會息怒。
他的怒火,隻會持續燃燒,直到将整個公孫家族燒成灰燼!
或者,出現反轉。
就像張湯的故事那樣……
“天子派來的使者,已經在來的路上了……”公孫賀輕聲道:“留給你我父子商議的時間,恐怕不足半個時辰……”
“說說看,你準備怎麽辦?”
“柔兒能救還是要救的……”公孫敬聲這才敢從懷裏取出一塊手絹,敷在額頭的傷口處。
“兒子聽說,尚書令張安世,喜愛黃金、珠玉之物……”他慢慢說道:“若能重金賄賂,請尚書令爲柔兒說話,或許能有轉機……”
錢這個東西,公孫家族其實也挺缺的。
但不要緊,少府卿和治粟都尉衙門,剛剛劃撥了一筆三千萬錢的資金進了太仆的庫房。
這筆錢,本來是要用來給北軍和南軍換裝的。
但,如今爲了救自己的兒子,隻好讓北軍和南軍再忍耐忍耐了。
反正,北軍和南軍的武器,還是能用的啊!
縫縫補補,再用個三五年也沒事,對嗎?
“另外,兒子打算讓人去陽時主府上,請陽時主去見各位侍者,無非是花錢……”
公孫賀聽了,卻是冷笑一聲,看着自己的兒子,搖頭道:“張安世是愛錢,但他絕對不會收你的錢!”
“你也不想想,是誰簽發了那個南陵豎子的秀才制書的?”
“恐怕,人家現在正在發怒呢!怎麽可能幫我們?”
“至于各位侍者……”公孫賀冷笑着:“恐怕,他們就算拿了錢,也不會幫我們……”
“因爲……”
“我們是太子的人啊!”
“太子登基,他們哪一個能活?”
“吾與爾出事,對他們來說,比什麽都重要!”、
當了十一年丞相後,公孫賀雖然沒有什麽權力,但卻擁有極大的權限,可以查閱很多東西。
這十餘年來的冷眼旁觀,也讓他明白了。
自己和自己的家族,在很多人眼裏,是一個什麽形象?
一塊攔路石,一個障礙,一個礙眼的釘子。
隻要他們父子,依然在位,就沒有人能動的了太子!
所以,無數人都在暗地裏,準備着對他們父子下手。
僅僅是浮在水面上的那幾個巨頭,就已經足夠讓他心驚肉跳,夜不能寐了。
更别提,一直有着幾個看不見的黑手在幕後左右着一些事情,計劃着一些東西。
這些年來,公孫賀早就聞到了危險的味道,看到了陰謀的苗頭。
預兆有很多。
譬如七年前,天漢二年,李陵兵敗浚稽山,敗的稀奇古怪,撲朔迷離。
那個事情,奇怪的讓公孫賀至今都心有餘悸。
李陵前腳兵敗,後腳長安城裏就謠言四起。
以至于天子大怒,族李陵全家,殺了其最孝順的老母。
結果最後被證實,真正投降匈奴,并且給匈奴練兵的人是李緒,一個小小的邊塞都尉。
更奇怪的是——匈奴單于的主力,是怎麽繞過了李廣利統帥的漢軍主力,繞到了浚稽山,堵住了李陵所部的?
公孫賀雖然帶兵不行,但跟着衛青十幾年,基本的軍事常識還是懂的。
假如說以上怪異,都隻是疑問,隻是猜測。
那麽,負責給李陵殿後,并應當接應李陵所部的路博德統帥的漢軍弓弩部隊,爲什麽在李陵深陷重圍之時,還在居延的遮虜障?
路博德可不是什麽小貓小狗,更非無名之輩。
他是冠軍侯霍去病麾下的五大戰将之一。
曾經在霍去病麾下,縱橫萬裏,直阙狼居胥山。
更曾拜爲伏波将軍,南下滅亡了南越割據政權。
可謂戰功赫赫,久經戰陣。
這樣的大将,不可能犯這樣的低級錯誤,也不敢犯這樣的低級錯誤——按照軍法,失期當斬!
何況延誤、拖延進軍時間,坐視友軍深陷重圍?
這種事情,可是可能被族誅的大罪!
而路博德,在李陵兵敗後,卻隻是得了一個‘老朽昏聩’的評價,最後居然還能‘戴罪立功’,留任爲強弩都尉,繼續在居延屯田?
這麽奇怪的事情,哪怕公孫賀是一個天真無邪的單純少年,也不得不心生疑窦。
而李陵兵敗後,損失最大的,就是太子一系。
因爲李陵是親近當今太子劉據的漢軍之中最有前途的高級将領!
自李陵沒于浚稽山,太子系統就沒有了能拿得出手的将軍了。
不然你以爲爲何這些年來,太子張口就是‘和爲貴’,閉口就是‘莫如和親便’?
自己手裏沒有可靠的大将,再鼓噪和支持戰争,豈不是給李廣利謀福利?
這麽傻的事情,誰會幹?
隻是,這些事情,公孫賀不敢說,也不能說出來。
哪怕對方是自己的兒子,也不能說。
最多隻能提醒、暗示。
公孫敬聲卻是一下子沒有了主意,問道:“那該怎麽辦?”
“先去見一下陛下吧……”公孫賀歎道:“做好挨罵甚至被鞭笞的準備吧……”
想了想,公孫賀覺得這樣,還不夠。
于是,站起身來,吩咐道:“拿我得鞭子來!”
又對公孫敬聲道:“跪下!汝教子無方,理當受罰!”
公孫敬聲聞言,猶豫半響,還是隻能乖乖跪下來,閉目挨抽。
在家裏被老爹抽一頓,總好過等下到了建章宮被直接拖到宮外斬首掉腦袋要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