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其他朝代,張越是不敢這麽去猜的。
但是西漢,卻不一樣。
老劉家的曆代天子,都是些活潑好動的人。
當今天子,更是其中的佼佼者。
自建元元年登基以來,凡四十六年,他遊遍幾乎大半個中國。
去泰山封禅,到長城邊塞勒兵,東臨碣石,以觀滄海,南至江都,以觀長江之險。
甚至親臨黃河決口處,指揮軍隊堵塞決口。
這還是他公開的巡遊史。
那些私底下悄悄的微服出行次數,不知道有多少次!
尤其是年輕的時候。
他經常化妝成平陽侯、蓋候,在關中到處亂逛。
有時候興緻來了,帶着随從衛兵,在野外露宿好幾日。
出奇的是,這個在朝堂上殺伐果決,動不動就要殺大臣全家的天子,在微行之時,對于那些冒犯甚至得罪他的百姓,異常的寬宏大量。
關中大地有關這位天子以及他的父親孝景皇帝微服出巡的故事,多的不可計數。
甚至就連張越回溯的史記與漢書之中,也不乏有着确認這位天子微服的确鑿證據。
但,猜歸猜,張越終究不敢去确認。
楊修有什麽好學的?
司馬懿才是正道!
所以,哪怕猜到了對方可能的背景,張越也強行催眠自己,假裝什麽都不知道。
他對這位王公子的态度,也很明确——不主動攀附,不刻意接近,更不會對他特殊對待。
來了歡迎,走了不送。
愛誰誰!
劉進卻是琢磨了半天,最終,擡起頭對張越道:“吾這次正好帶了兩個頗曉禮儀的家臣,張兄若是不嫌棄,吾可命他們爲張兄講解宮廷禮儀和面聖細節……”
張越當然也不拒絕,拱手道:“有勞王兄……”
劉進思索了片刻後,忽然開口,問道:“此番來見張兄,有個疑問,不知道該不該問……”
他的眼睛,看着張越都有些發抖的樣子。
似乎是既希望張越能夠點頭,但又期盼着張越拒絕。
張越看着他的神情,心裏面也有些狐疑,但拿不準,所以道:“王兄請說……”
劉進卻是仿佛洩掉了全身力氣一樣,長歎了口氣,然後拱手問道:“吾常聞左右賢才及諸生,皆曰:國朝之事,在于外有征戰,内有佞臣,如與匈奴和親,烹桑弘羊,則天下事畢……張兄上次言及匈奴之事,令在下茅塞頓開……隻是這桑弘羊,張兄怎麽看?”
他這個問題一出口,他身後的幾個随從立刻就瞪大了眼睛。
就連袁常,也悄咪咪的豎起了耳朵。
劉進則在問出了這個問題之後,悄悄的握緊了拳頭。
戰争與桑弘羊,是他的老師們在他耳邊說的最多的兩個事情。
甚至,老師們議論桑弘羊,唾棄和詛咒他的次數,比起戰争還要多很多。
在他的老師們嘴中,桑弘羊,這個國家的主爵都尉,鹽鐵事務的負責人,簡直就是壞的腳底流膿,口舌生瘡,甚至從小就表現出了邪惡特質的佞臣。
他操縱鹽鐵,盤剝百姓,不顧國家體統,列市賈肆,與民争利。
真正是可惡至極!
更重要的是他還助纣爲虐,拼命的支持國家對外開戰。
老師們說他‘聞戰則喜,聞勝而歌’。
簡直就是天下最壞的大壞蛋,窮盡人間一切詞彙也不足以形容他的邪惡。
應該馬上立刻烹了他,那麽,世界的大部分問題就可以得到解決了。
以前,劉進也很相信這些話。
是啊,老師們是君子,君子難道會說假話嗎?
況且,這桑弘羊确實壞透了!
不僅僅把持鹽鐵事務,堂堂國家九卿,居然去市場叫賣,丢進朝堂的臉面,此人甚至還攤派利潤指标給下面的鹽官和鐵官。
誰沒有完成任務,誰就滾蛋!
其用心險惡至此,難怪上蒼震怒,這二十餘年來天災不斷了!
但現在……
他卻發現,事情似乎并沒有這麽簡單。
特别是當他發現自己的老師們在戰争問題上撒了謊後,他不得不去揣測,他們又在桑弘羊的問題上欺騙了自己。
倘若這是真的……
劉進甚至不知道,自己以後該怎麽面對那些他曾經尊敬和愛戴的老師們。
張越聽了劉進的話,微微一笑,道:“桑弘羊,國家重臣也,豈是我這樣的寒門之人所能随便議論的?”
“不過……既然是私下談論,且是王兄問起,那我就與王兄談一談這國家财稅政策的問題吧……”張越站起身來,看着劉進,輕聲說着。
自穿越以來,無論是原主的記憶,還是張越自己所聽到的士林議論。
幾乎所有人都在談論一個事情——什麽時候烹了桑弘羊啊??
在很多人的意識裏,似乎隻要烹了桑弘羊,那麽國家内部的問題就能得到解決了!!
張越每每想及此事,一臉的黑人問号。
國家出了問題,殺一個所謂的佞臣就可以了???
這不就是東林黨的調調嗎?
且不談,這人是不是奸佞,就一個問題——國家有問題,一定是體制政策出了毛病,這是殺一個所謂的佞臣就可以解決的嗎?
更别提這些人還把什麽老天爺不下雨,老天下了太多雨,起了蝗蟲,發生了瘟疫,甚至地震,都推給桑弘羊。
說起來,‘請烹桑弘羊’這個節奏,是故禦史大夫蔔式帶起來的。
蔔式是什麽人呢?
一個老好人,一個沒有讀太多書,因緣際會,爬到高位的人。
蔔式死後,很多人就開始跟風。
烹桑弘羊,甚至已經成爲漢家的一個梗了。
以至于,有将軍領軍歸來,看到桑弘羊還活蹦亂跳的在朝堂上,甚爲驚訝,以爲對方早就被烹了。
但桑弘羊做錯了什麽事情?
當然做錯了!
他主持的鹽鐵衙門,權責之大,超乎你的想象。
除了把持鹽鐵衙門,主爵都尉還肩負着征收商稅、平賈、均輸、平準、屯田、酒類轉賣等等權力。
現在的輪台屯田事務以及九原、酒泉等地的邊塞屯田,都是由桑弘羊在負責。
爲了賺錢,這個商人出生的官吏,徹底的不要臉面。
他曾經帶着全體治粟都尉的官吏,公然在長安九市叫賣貨物。
跟個小販一樣,向百姓推銷産品。
他也曾辣手整治和打擊投機倒把、囤積居奇的不法商人。
更可怕的是,他的領導下,漢室的官制鹽鐵商品,一度占據了八成以上的市場份額。
将很多私鹽商人以及私營冶鐵作坊主,打的潰不成軍。
俗話說的好,斷人财路,猶如殺人父母。
桑弘羊這麽做,等于殺了無數人的父母。
特别是齊魯地區的大商賈和蜀郡、燕趙的鹽鐵商人,恨不得将他扒皮抽筋!
然而……
殺了桑弘羊,會怎麽樣了?
廢黜鹽鐵專賣又将發生什麽事情?
别人不知道,張越很清楚!
那是一個災難!
一個可怕的災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