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人——李玉英,女,現年33歲,栗家營子鎮大溝頭村人。
幼年随寡母讨飯時,路經兩郎山,被惡狼(也許是惡犬)追咬,幸與文龍母子巧遇。時年12歲的文龍,甩開母親的死死攔擋,高高舉着“打狗棍兒”,沖上前英勇相助,終于趕跑了餓豺,從兇狠的白獠牙間救下了傷痕累累的玉英母女。
驚魂未定的四個苦命人,大口大口地喘着氣兒,撫着胸口坐到兩郎山前一棵高大的白楊樹下。
一攀談,才知兩家際遇相仿——都是生活無着的寡婦帶着失怙的孩子出來要飯。惺惺相惜,随即“結義”。文龍與玉英一直兄妹相稱,前些年,兩家還時有往來。
文龍和蔡曉結婚時,義妹玉英還曾代替李家前來“賀”過喜……
不過,九年前,李玉英經人介紹,招“贅婿”入門後,兩家來往日趨減少。
還是在五年前,李玉英唯一的“傻子”哥哥——李玉清,不知何故,在水庫邊兒與妹夫起了争執。雙方激烈扭打中,傻乎乎的李玉清不幸失足,落入水庫,即日身亡。
李母痛失兒子,怨怼女婿,悲傷過度,同年亦亡。
自那以後,兩家徹底失去了來往。
可是今天,“失聯”五年的李玉英又突然出現,究竟爲何呢?
蔡曉走進家門的時候,文龍的義妹——李玉英,正伏在于傅氏的腿上哀哀哭訴:
“娘,俺實在無處可去了:他不喝酒還好,一沾酒就成了‘畜類兒’。回回灌多了“貓尿”,就往死裏揍俺。自打跟了他,俺都‘小産’三回了,全是他幹的……那個挨千刀的,下手狠——着呢!這回,俺又有了,怕再叫他弄壞了,隻好來投奔恁老了!嗚嗚……娘,俺咋這麽命苦呢?嗚嗚嗚……”
于傅氏一手撫着抽泣不止的玉英的亂發,一手顫巍巍地抹眼睛。老半天才哆嗦着嘴唇說:“好閨女,别哭了,傷着肚子裏的孩子就不劃算了!甭擔心,你?管在俺這裏住着,跟娘一塊兒,我倒要看看,誰敢來羅唣俺閨女!”
她正說着安撫玉英的話,一擡頭,看見兒媳手挑門簾,站在房門口,張嘴兒就叫:“曉兒,進來吧,都不是外人。我遞你說,你玉英妹子遇上難心事了,要在咱們家多住些日子,你們姑嫂倆要好好噶胡,啊?”
聽到婆婆招呼,蔡曉笑了笑,一撂簾子,擡腿兒走了進去。
李玉英坐直身子,兩手交替,迅速在臉上抹了幾把,嘶啞着嗓子低低喚道:“嫂子……”
“哎——!”蔡曉笑着答應……
她快走兩步兒,上前招呼:“玉英來了!”又扭頭看看八仙桌上的茶具,接着道,“娘,客人來了,怎麽連杯茶也不沏呢?”
于傅氏拍了一下手兒,恍然大悟:“嗐!你玉英妹妹一來,俺娘倆兒光顧着拉呱兒了,就忘了!”她突然想起什麽似的,也擡手抹了一把臉,吩咐着:“曉兒,給你妹妹倒碗白水來吧!有喜的人還是少喝茶的好!”
“好!馬上就來!”蔡曉出去洗了洗手,又去當屋兒碗櫥裏取了一個大白瓷碗,進屋倒了滿滿一碗水,雙手捧給玉英:“妹妹,你喝着。天這會子了,早餓了吧?我這就去做晌午飯。”
“嫂子,等一下,俺和你一起……”玉英把水碗放在炕桌上,“唬”地跳下炕來。
“哎喲,小心!”于傅氏身子前探着,徒勞地伸着兩手,試圖抓住玉英。
蔡曉趕緊扶了她一把:“悠着點兒,玉英妹妹!”
“沒事兒,俺身子骨壯實着呢!”玉英毫不在乎。
“玉英,你都流了仨了,依俺說——還真得加小心唻——!”于傅氏拍拍胸口,心有餘悸地囑咐着。
……
中午吃飯的時候,已爲人父的文龍回家來了。
都說“鳥随鸾鳳騰飛遠,人伴賢良品自高”。這幾年,大字識不了一碗的小生産隊長被蔡曉潛移默化了。也跟着媳婦雨天讀書、冬夜習字,不經意間也褪去了當年的無知和青澀,舉手投足亦平添了一股平和的成熟男人的魅力。
“文龍哥——”,玉英訝異地看了從容的義兄一眼,趕緊低下了頭。
“啊哦——是玉英妹子呀!頭晌兒①來的?家裏——妹夫也好吧?……”文龍一見玉英紅腫的眼泡兒,就愣了愣神兒。
玉英更深地低了頭:“嗯,頭晌兒來的。家裏——汝斌他——也挺好——”
文龍粗粗詢問了玉英幾句,就把話題拉回到媳婦身上:“曉兒,夜來過晌兒②,得貴堂伯接到公社的通知了,聶青書記明天要召開‘關于知青工作安排’的會議,讓你明天八點到康莊公社去開會聽報告呢!”
“哦!我今天倒是聽得貴大伯娘提了那麽一嘴兒。”蔡曉頭也沒擡,似乎漠不關心地邊吃飯邊低聲回應着丈夫。
“啥?公社要給咱曉兒安排工作!那——要安排到哪來去呢?”于傅氏撤回夾菜的動作,坐直上身,擡起頭,盯着悶頭吃飯的兒媳婦調皮的頭璇兒,着急地詢問。
“娘——還不知道呢!不管到哪兒,曉兒也要等公社的安排不是?”文龍也有點兒心煩意亂。
“喔——”自家事兒自家知呀!于傅氏偷偷瞄了瞄兒媳婦,暗自琢磨起來……
在酉家村,沒有男孩子,是要被人家笑話“絕戶”③的……
文龍和蔡曉成親兩年了,兒媳的肚子還是平平的。作爲婆婆的于傅氏那個着急呀!到處打聽,幾乎什麽“土方兒”都給兒媳婦用上了。湯藥一碗接一碗地灌進了蔡曉的肚子,于傅氏灼熱的眼光天天盯着那兒,可兒媳的小肚子依然是不哼不哈地,也不知道給她争點兒氣……
兒子與兒媳成親三年的時候,于傅氏沉不住氣了。
本着給蔡曉招喚孩子的目的,她自作主張地找了于陳氏。
“五老媽”和“二老媽”并頭兒一商量,倆老太太痛快兒地達成了一緻協議:即把繼祖的二女兒“過繼”到文龍的名下,并起名“喚弟”。
一眨眼兒,牙牙學語的喚弟也七歲了!她娘蔡曉的肚子還是和爲姑娘時一個樣兒,婀娜的腰身兒從來沒有一天改變過。
于傅氏怒了!
之後的幾年裏,老太太對兒媳的“惡劣”态度愈來愈不加掩飾了:不是罵家裏的雞不抱窩,就是嫌圈裏的鵝不下蛋……
【高密土話解析】
①——“頭晌兒”,就是“上午”。
②——“夜來過晌兒”,就是“昨天下午”。
③——“絕戶”,就是“斷子絕孫”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