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五年裏,發生了太多的故事兒。
哪曾想到,僅僅不到一年的時間,當年班裏最帥氣的小青年,行動間虎虎生威的張長天,竟然“詭異”地變成了殘疾人……
尤爲遺憾的是,張長天留在城裏的未婚妻——黎平聞聽此信,竟然果斷地和他分道揚镳了。
這雙重的打擊狠狠撂倒了驕傲的他。從此“一蹶不振,得過且過”成了他知青檔案上的一個固定評語。
因爲他的殘疾是在修“四清橋”時造成的,東酉家村人上上下下都非常同情他。
如今跛了,也不能再幹重體力活了,二隊隊長就派他去和李老頭一起看場院。
李老頭兒是個和藹可親,相貌清瘦的瘸子,他特别能抽煙,幾乎是一袋接一袋不停地抽。
他本是個流浪兒,自己也弄不明白老家是哪的?那一年,他随着一支乞丐隊流動到東酉家村,住下來就不走了。幾年後,趕上政策好了,窮人可以分地了,村長就給他落了個戶口,分了幾畝地種着,也就自然而然地成了東酉家村人。
又過了一陣子,大集體時代到了。因爲他在村裏村外都沒有瓜蔓子親戚,身家清白,不存在“作弊”的條件,村領導就安排他看場院,兼職敲鍾——就是村頭老曲柳上吊挂的那口大笨鍾。
那口大笨鍾爲全村村民服務,各小隊都以它的響聲,來衡量上下工的時間。
一輩子連個家口兒也沒混上,獨個兒看場院,老了老了,來了個伴兒。
李老頭兒可高興了!一個勁兒地跟張長天拉呱:說自己也不是天生就瘸,六歲那一年,流浪途中,被一頭小毛驢彈了膝蓋兒一蹄子。一個孤兒,也沒人替他出頭兒,肚子都填不飽,更别說花錢治病了。就那樣兒,小小的他,拖拉着一條殘腿兒,還得到處乞讨。再後來,他就成這樣了!李老頭兒拍打着自己的瘸腿兒,自嘲地笑着說。
張長天最聽不得的就是“瘸”這個字眼了。他如今終于理解人家爲什麽都說“矬子面前别說矮話”的真正含義了,可對面的這個老家夥似乎不知世上還有這等俗語,句句不離“瘸”字兒,整得他郁悶極了!
自從“換了崗”以後,整日面對着一個老瘸子,聽着他“瘸”呀“瘸”的拉呱兒,他的心情愈發糟糕了:看吧!今天的李瘸子,分明就是30年後的自己啊!
于是,他更沉默了!整個白天呆在場院屋前的芙蓉老樹下看書,一坐一整天,啥事都不管不問的。
由于他的不幸屬于“工傷”,大夥兒對他的不“作爲”,也都是“睜一隻眼兒,閉一隻眼兒”。
隻有在夜晚,張長天才會“活”過來。因爲他的場院屋裏有四個夜訪客:盧仝、蔡曉和文龍,還有一個就是李明星。
張長天的腿之所以變“瘸”,直接肇事者就是盧仝,此次意外事故,他有着不可推卸的責任。盧仝自覺“罪孽”深重,每天晚上喂好牲口,都會帶着“贖罪”的心情來“看望”他的老同學。
蔡曉呢?一同來的仨人兒,目前看來,就數她的生活最惬意了。因此,隻要蔡曉不出村,幾乎每天都會過來,一是照顧張長天的生活,二是和他聊聊天兒。
隻有在這時,她才真正意識到:自己和文龍之間存在着怎樣大的文化差距啊!
文龍,不用說,大家也能猜到,他是蔡曉帶來的。開始,他陪着蔡曉一起來,可是往往整晚不發一詞,隻是默默地坐在角落裏,聽他們幾個“天南海北”地神侃,自己卻格格不入。大概是自覺無法“代入”的原因吧!文龍在來過三五次之後,就借口在家編條貨,忙!不肯常來了。
而李明星呢?他是二隊政治隊長李銘的次子,今年16歲,正在讀初中三年級。李明星的作文不太會寫,他是來請教張長天的。
後來,他們四個訪客,就隻剩了三個固定的。
隻要他四人湊齊了,矮趴趴兒的小場院屋裏,就會不由自主地展開“辯論”賽。而隻有在作爲“辯手”時,張長天才會忘掉周圍的一切,談古論今,像晴天正午的太陽一樣,發出無人匹敵的耀眼光芒。
他就如《格林童話》中的“天鵝王子”,白天化身爲“一聲不吭”的鵝,夜晚現形成能“縱橫俾阖”的人……
在那個物質匮乏,生活枯燥的日子裏,書是他們的精神食糧,也是他們最親近的“良師益友”。
越是艱苦的環境,越能激發他們強烈的學習欲望。在那間看場院的小屋裏,四個人不顧一天的勞累,如饑似渴地“博覽群書”,他們講述着各自閱讀過的美麗故事,享受着無拘無束的空間自由。
在濃厚的學習氛圍中,精神壓抑的張長天開始涉獵了“三教九流”等各類書籍,養成了嗜好讀書的“毛病兒”。以至于後來一不小心“讀”成了有名的大作家。
……
當時,東酉家村有一個“慧眼獨具”的好心老農,看他可憐,甚至一心要招贅張長天回家過活兒。
如果他沒有被“情”傷過,就不會在“應”與“不應”之間,猶猶豫豫,踟蹰不前。
如果他當時沒有把此事拖下來的話,那麽,今天他也會是蔡曉,也會擁有一個與大多數下鄉知青不一樣兒的結局!
……
“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老子”這話說得太對了!看,下放知青張長天就因“禍”得了“福”。
1973年秋天,高密知青辦,以張長天殘疾,不能繼續參加生産勞動爲由,按政策将他“病退”了,就這樣,他提前被“遣返”回了城。
轉過一年,由于大哥突然離世而驟然變身爲獨子的盧仝,也因符合“困退”的政策,而徹底“脫離”了農村。
臨行前,他表情鄭重地交給蔡曉一封厚厚的書信。
一起下鄉到東酉家村的兩個同學,轉眼間,都走了。
接着青島來的楊芳和她的“權宜”男朋友陸羽也以“頂職”方式,相繼回城了。
再後來,隻要沒在農村結婚的知青也都獲得允許,可以返城了。
截止今年春天,住在知青點兒的年輕人都走光了。
蔡曉因爲已婚,不在“符合返城政策知青”之列。也就是說,她勢必要永遠“紮根”在農村了!
“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怆然而涕下。”
蔡曉孤零零地站在高高的河崖兒上,默念着陳子昂的《登幽州台歌》,細細咀嚼着詩中蘊藏的苦澀:天悠悠而高遠,地莽莽而廣袤,東酉家村這片“廣闊天地”,現在就隻剩下她一個知青了……
不知不覺間,她順腿兒又來到了曾經住過的知青點兒。在空落落的簡易房裏,蔡曉緊緊捏着盧仝留給她的信,前思後想,獨自徘徊,獨自憂傷……
她想着想着,想起自己終将會由“講文明懂禮貌”的城裏人變成拖着長鼻涕罵街兒的鄉下潑婦;想起不能常常陪侍的病弱爹娘,還有不能時時帶在身邊教導的小兄弟,她禁不住淚流滿面!
……
【注】在大規模兒的“知識青年上山下鄉”運動中,爲解決部分知識青年的實際困難,各地知青安置部門曾制定了“病退”和“困退”的政策和标準,并安排一些符合條件的知識青年返回城市。“病退”,原意是“因病退休”。此處特指上山下鄉的知識青年因病退回原居住地,就是将患有嚴重疾病或受傷緻殘不能繼續參加生産勞動的知識青年遣返回原城市。“困退”則是考慮到一些“上山下鄉”的知青家裏的父母老人無人照顧等原因,準許他們返回家庭所在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