爲了幾塊“袁大頭”,于得水不得不低三下四,差點兒就跪下來哀告了。可他娘還在“振振有詞”,無動于衷呢。
他不禁搖搖頭,心裏默歎:還真是一副“鐵石心腸”呢!怪不得遠村近屯的都在背後“嚓咕”①時稱你“天不怕”呢!連死人都敢這麽刻薄,還有什麽是你老人家不敢做的呢?
想到這兒,于得水感覺熱血“呼”地一下兒,直沖腦門兒。他睜圓幾欲滴血的眼睛,臉色就像憋着下不出蛋來的老母雞似的,攥緊了拳頭,死死盯着自己的生身親娘那兩片快速翕動着的薄唇兒,被他娘“想從俺這裏拿錢兒,你就死了這條心吧,沒門兒!”一句絕情的話兒,噎得半天沒緩過勁兒來……
他真恨自己啊!
嶽母和舅兄還都“停靈”在炕上,雲真也在苦等着他帶錢回去“發付”亡者呢!自己的親娘不僅“霸占”着妻子的“嫁妝”錢,還一個子兒也不肯往外“吐”,反而在一邊兒說着往别人心上“戳刀子”的風涼話兒。
這樣的人兒,世所罕見。
怎麽偏偏就叫自個兒——攤上這麽狠心的一個——娘呢!
于得水目若噴火,心突然被一股無形的力量攥成了一個疙瘩,剛開始還隻是心疼,而後,頭也開始疼了起來,并且愈來愈烈……
于梁氏還在那兒叉着腰,“刀切菜兒”似地“指責”着雲真,連同她已經“過世”的娘家人……
可惜,“悲催”的于得水耳朵“嗡嗡”地,已經什麽也聽不見了……
逼不得已。于得水痛苦地将拳頭狠狠往胸口一擂,雙手抱頭,仰着臉,叫嚣着哀求他娘:“人都已經沒了!沒有了!快停嘴兒吧!住聲兒吧!别再說了……”
他突然聲嘶力竭地大喊着,破天荒地對着自己的親娘。
感覺遭遇了兒子“忤逆”的于梁氏怒火中燒,迅速将攻擊的矛頭轉而對準了于得水:“你這個畜類兒,竟然敢跟老娘叫闆了!俺白養活你了,還不快滾出去,死——”
于得水隻覺後背一涼,眼前一黑,咬緊牙關,“咣當”一聲,仰面朝天,重重地倒在地上……
她的嘶喊随着大兒子出其不意的那個“咣當”聲戛然而止……
看着躺在地上一動不動的兒子,她傻愣住了:這是怎麽了呢……
于得水好像很“聽話”:母親的“死”字剛一出口,他就應聲倒地。雖然離于梁氏“滾出去死”的要求稍有偏差,可他還是馬上就“死”了過去……
于梁氏的“無名業火”突遭“瓢潑大雨”,瞬間“熄滅”了。
她驚慌失措地撲過去。
一摸長子的胳膊,杠硬杠硬的;拍打拍打臉,也沒有絲毫兒反應……
兒子這是——真的“死”了!
她擡起手,狠狠地給了自己的嘴巴一掌,口裏罵着自己:“真是嘴賤!報應啊——”
于梁氏一腚坐在地上,雙手拍打着大腿兒,呼天搶地,嚎啕大哭……
鄰居們都被她“痛不欲生”的哭聲喊來了:一會兒,屋子裏、院子裏,就塞滿了人。
他們紛紛互相打聽:“出啥大事兒了?連‘天不怕’都哭得這麽傷心?怎麽聽着,跟已往撒潑時的聲氣兒——不大一樣兒?”
還是大隊書記于得貴的老婆——“大老媽兒”見多識廣,嗯——不愧是“領導”身邊兒伺候多年的人兒。
隻見她臨危不亂,問明原因,上前扒開于得水的嘴唇,說:“牙關緊咬,脖子後張,應該是急怒攻心,不省人事兒了!”。
她大聲吩咐道:“舀碗涼水,快!”
又叉住這個叔伯堂弟的細脖子左右擺弄擺弄,最後才使勁兒地掐于得水的“人中”,當機立斷:“水呢?快噴!”
旁邊端來水的一個半大小夥子,大概未經曆過這種場面,依令忙喝了一大口。也許是喝得太猛,也許是太過緊張,竟然“咕咚”一聲咽了下去,嗆得他鼻涕、眼淚全出來了:“吭吭吭”地咳個不停……
他邊上的一個急性子青年,一把奪過大白碗,低頭喝了一大口,“噗”地一下兒,急急噴了出去……
就見“大老媽兒”狗抖毛似地甩了甩滿頭滿臉的涼水,放聲高罵:“兔崽子,往哪噴呢?下面,往下噴!對準得水的臉!”
毫不吝啬的小青年兒,又是“噗”地一口。
真靈啊!這一口水噴下去,“死”了的于得水——就像曬蔫了的棒子苗兒又被澆透了雨水,随之慢慢“活”了過來……
得知“真相”後,大夥兒紛紛指責于家祖奶奶——于梁氏太過分,太絕情:爲了幾個錢兒,差點兒把自己的親兒子給活活氣死……
最後,也許是“失道寡助”吧!
老太太終于磨磨蹭蹭,不情不願地掏出了十塊錢,恨恨地丟給大兒子,也勉強“同意”他去給嶽家送殡了……
于得水帶着村裏的幾個自願“幫忙兒”的小夥子,急急來到北莊——傅沈屯……
一進嶽家的大門,就發現家裏靜悄悄的。
原來是二娘周氏“找”了人幫助“治喪”,買了四口薄棺,裝殓了死者,之後就匆匆擡去墳地了……
他趕緊上氣兒不接下氣兒地帶人跑去後茔。
緊趕慢趕,總算趕上了給亡者覆土。
此事過後,深覺愧對妻子雲真的于得水,試探着跟母親提出了“分家”。
這一下兒,可“捅破天”了!
母親先是撒潑兒、打滾兒,後又尋死覓活……種種能想到的“耍賴”手段,都被她一一“嘗試”過了。
無奈,大兒子心意已決,不可扭轉。無論于梁氏如何鬧騰,就是不肯再低頭兒讓步兒……
就這樣,在東酉家村“喧鬧”了近半年,也未平息“天不怕兒”的怒火……
有一天,于梁氏突然“妥協”了。
原來,前些日子,于梁氏托“坐屋一溜兒”最有名的媒婆給她的小兒子說媳婦兒。
過了很久,媒婆回說:自己不能“勝任”于梁氏之托了:因爲她“天不怕兒”的名聲早已經“聞名遐迩”,很難從十裏八村給她“掃”到合适的兒媳“貨源”……
她終于害了怕兒,決心适當“收斂收斂”:免得誤了寶貝幺兒的人生大事兒。
于梁氏的“不得已”退步,使于得水夫婦總算修成“正果”:帶着雲真的嫁妝“淨身”出戶,從此脫離了于梁氏的“掌控”。
幸福的日子總是那麽短暫。
本以爲從此就可以夫妻恩愛,長長遠遠地享“後福”,誰料想,好景不長。
分家不過半年,于梁氏又“悍病”複發,三天兩頭兒找上門來,指桑罵槐……于得水在與母親的“持久戰”中,數度“心力交瘁”,竟然深深地“埋”下了“病根兒”。
不久,于得水就開始纏綿病榻……
終于,在與母親的最後一次“對峙”中,急火攻心,倒下就失了聲……
愛妻——傅雲真,也就是于傅氏,爲了心愛的丈夫,“耗”盡了家财……
與死神苦苦搏鬥了倆月之後,于得水帶着對妻、兒的無限眷念,死不瞑目地撒手人寰……
“月明星稀,烏鵲南飛。繞樹三匝,何枝可依?”
絕了娘家的“後援”,又折了婆家的“支柱”……
走投無路的于傅氏不得不放下傅家嬌小姐的“尊嚴”,牽着年僅四歲的兒子——文龍,走上了風雨飄搖的乞讨之路……
【高密土話解析】
①——“嚓咕”,就是“在背後議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