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懷希望的歐陽低着頭,目不轉睛地盯着臉底下喚弟紋絲不動的左腳,盡量掩飾着内心的焦急,催促道:“喚弟,快,動動左腳指頭!”
看着歐陽認真執着的表情,聰慧的喚弟突然明白過來。她急忙集中精力,努力動了動腳,同時急不可耐地追問:“舅舅,動了嗎?動了嗎?……”
相貌英俊的歐陽,此刻如米開朗基羅斧鑿下的彎腰雕塑一樣,濃濃劍眉下的表情嚴肅。他沒改變動作,也沒有回答喚弟。隻是盡量克制着自己發顫的聲音,緊接着命令:“再動動右腳!”
到了這時,屋裏的人全都明白了歐陽叫喚弟動腳的意圖,齊齊屏住呼吸圍上來,瞪大一雙雙緊張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喚弟的雙腳。
歐陽低頭看了半天,把眼看花了,也沒見喚弟的哪個腳趾動彈一下兒。
他直起腰,壓了壓心底的失望對大家說:“喚弟剛剛做完手術,怕是還不适應,大概還要恢複一段時間吧!”
說罷,他就一聲不吭地俯身給喚弟的雙腿雙腳做起按摩來。
敏銳的喚弟與他匆匆對了一眼,她心驚地發現,歐陽強作鎮靜、棱角分明的臉上,那雙總是炯炯有神的眼底閃過一絲擔憂。
病房裏瞬間鴉雀不聞,安靜地可怕。
一直不敢直面女兒截癱的雪梅,死盯着喚弟雙腳上十根“心如磐石”、“八風不動”的沉默腳趾,眼前竟然幻化出一副目不忍睹的悲哀畫面:閨女坐着輪椅,雙手艱難轉動車輪,身邊圍着一群粗野的孩子,追着她冷酷殘忍地嚷嚷着:“看!看!癱子出來了!癱骨喚弟轉着輪椅出來了!”
雪梅想着想着,突然聽到耳邊傳來悲悲切切的低泣聲。她驚訝地擡起淚水漣漣的眼睛,左右望了望,見大家責備的目光全都落在自己身上,才意識到那個發出不合宜聲音的人,正是她本人。她趕緊擦擦臉兒,手捂胸口,強抑着心底的悲傷,連退兩步,躲到了繼祖背後。
沮喪的繼祖在心裏歎了口氣。
一向沉穩的趙書記微不可見的皺了皺眉頭。
明顯見老的文龍不由自主地跨前一步,伸臂攬緊了妻子瘦削的肩膀。
蔡曉的心理承受力在文龍面前一向有限。
在喚弟術中,聽聞閨女“麻藥過敏、血壓不穩、正在急救”時,她沒有預警地倒了下去。此刻面對喚弟受了那麽大的罪卻沒收到絲毫成效的術後結果,她幾乎崩潰了。
她一手拽緊丈夫的衣袖,一手緊握成拳,在心裏不斷喊着“我要鎮定!絕不能叫孩子看出我的無助來,我不能垮,我要堅強!爲了喚弟,我一定能承受任何打擊……”
盡管蔡曉一直在給自己鼓着勁兒地做心裏建設,可她還是“聽”到“章老太”家的兩個孫子滿街亂唱的童謠,又在她神經敏銳的耳邊清晰地響起:“瞎話,瞎話,關氏(死)門搭氏(死),腔(敞)開門看看,變出一個大花亦巴(尾巴)。窗戶台向(上),按着(種着)二畝紫瓜(西瓜)。剛下生的饞孩子去偷瓜,被瞎漢(瞎子)看之(着),被聾漢(聾子)聽之(着),癱骨(癱瘓者)去鍛(追),鍛向(追上)後從桑樹上約(折)下一根柳樹條子來,採着個小辮抽了一頓,抽完後一看,打得含(還)是個光溜溜的秃絲(秃子)。”
當年聽到孩子們咬咬着舌子,用标準的諸城話歌唱那支童謠,她還笑得前仰後合,可是今天想來,那句“癱骨去追剛下生的偷瓜孩子”竟是如此的諷刺。
她望望病床上遭遇“滅頂之災”打擊、備受痛苦煎熬的女兒,母性的力量支撐着她,筆直地站立在喚弟身邊暗暗發誓:“我一定要堅強!”
神思恍惚間,她又情不自禁憶起了她的坎坷童年。
猶記那年深秋,父親受她的慫恿吃了一個黃柿子,結果不到半夜就腹脹絞痛。
後來看看他疼得實在受不了了,她就和母親二人一左一右攙扶着一步挪二指、滿臉是汗的父親,用了老長時間,好不容易摸索到離家隻有三條街的醫院。醫生一番檢查後,說父親得了什麽“腸扭轉”,需要馬上開刀,不然會有生命危險。可父親因爲家計艱難,硬是不肯花錢動手術。
他們在堂哥的幫助下偷偷離開醫院,打譜兒回家尋土醫生治療。
爲了去請本家一位稍有名氣的老中醫,她跟随推着煤車的堂哥一刻不歇地走了十八裏路,趕到那位老中醫家時,她已經筋疲力盡了。可她隻能咬牙堅持着,因爲父親還在床上打着滾,她必須馬上陪這位遠房六爺爺返回城裏。
就在她足底刺疼、兩腿僵硬,實在挪不動步的時候,回家卸煤的堂哥推着墊了破麻袋片的空小推車,又跑着追上來了。蔡曉和六爺爺一左一右坐上小推車,眼裏夾着淚脫下鞋子,一看,兩隻腳底新磨起來的血泡都淋淋漓漓地破了……
還别說,這位老中醫還真有兩下子,他取下叼在嘴裏的長煙杆,在父親脹鼓鼓的腹部劃呀劃的,父親的疼痛果然見輕了。
傍黑天的時候,一天一夜沒有合眼的父親竟然睡着了。
自己和母親松了一口氣。爲了答謝本家六爺爺,母親打發她趕緊去鄰居家借了倆雞子、半瓢細面,張羅着做飯款待老中醫。
飯後,母女二人高興地送走了推着六爺爺的大堂哥。
再進屋一看,父親雖然皺着眉頭,可畢竟是睡熟了。
她本以爲夜裏總算可以睡一個安穩的覺了,沒想到剛剛收拾好躺下,父親又開始疼得哼哼起來。堅持到半夜,他的劇烈腹疼又忍不住了。
父親大口喘息着,上氣不接下氣地吩咐自己:“曉兒,趕緊地,上戲院找劉院長要塊大煙膏。”
蔡曉記得年幼的她出門時應該是後半夜了。
黑魆魆的街上一個行人也不見,偶爾會有隻受驚的夜貓子尖叫着從牆頭快速竄過。
她強忍着腳疼一路小跑,鞋底敲着寂靜的路面“踏踏”直響,這熟悉的聲音那時聽在她耳裏,卻像是背後有什麽駭人的東西一直對她緊追不舍一樣。
她吓得渾身直冒冷汗。那顆小心髒“砰砰”亂跳着,幾乎蹦出口腔來。
幸虧後來幫她去要煙膏子的好心李會計把她送回了家,不然她還真不知道有沒有勇氣往回走。
父親最終沒有開刀,好在結果也沒有如縣醫院的醫生斷定的那樣,“十二個小時之内不動手術就有生命危險”。
靠着劉院長的大煙膏止着疼,靠着母親一遍一遍炒熱的麸子不間歇地熥,靠着她和母親整日整夜的輕揉,父親的腹疼漸漸減輕了,幾日之後竟然神奇地恢複正常了。
那一年,她才八歲。可爲了父親,年幼的她就不得不日夜東颠西跑,雖然有時候吓得要死,可她還是挺過來了。
十歲那年的冬天,寒風凜冽,父母病弱,祖父新亡。
囊中空空的父親打發她一人前往12裏外的宋家營子,去找舅舅幫忙賒口棺材發付爺爺。
那日半下午,北風呼呼地低吼着,怒風裏還夾雜着結實冰冷的雪粒子,打到臉上火辣辣地疼,那絕對就是岑參在《走馬川行奉送封大夫出師西征》裏描寫的那種“風頭如刀面如割”的感覺。
天很快就煞黑了,那是她第一次單獨走夜路,可她還要經過一片貓頭鷹怪叫、鬼火簇簇的陰森墳地。
一路上,劇毒農藥瓶子商标上的骷髅頭一直萦繞在她的腦海裏。
小孩子都是怕鬼的,走在墳地旁邊,聽着風吹着不同的物體發出各種詭異的聲音,她就頭皮發麻,難免胡思亂想。
那時候,年小的蔡曉老感覺有什麽陰間的東西,會從墳墓的薄棺裏出其不意地爬出來。
《西遊記》裏那個殺人喝血的白骨精,也許就藏在茔地裏的某棵無人修剪的野樹後,不定何時也會冷不丁地伸出她帶着長指甲的森森白手骨,從背後一把抓住她,扼緊她的喉嚨,沒有眼睛的骷髅頭張開沒有嘴唇的嘴,一口就咬開了她的頸動脈……
一想起趙家茔盤子上空那一閃一閃的藍色鬼火,一憶起貓頭鷹那不時傳來的凄厲小孩哭聲,蔡曉現在還牙齒打顫兒。
不曾想就在她吓得要尿褲子的緊要關頭,如有神助般,正好就遇上了回娘家借糧的明嫂。
老人們常常說:“天無絕人之路”。這話蔡曉深信不疑。
當年她下鄉東酉家村,拼死拼活中的那幾個工分兒還不夠日常開支。偏偏在那個尴尬的時候,父親的頭痛病又發作了。
就在她一籌莫展的時候,文龍突如其來闖進了她的生活,幫助她那個風雨飄搖的落魄家庭順利度過了危機。
生活往往就是這樣,當它糟糕到你絕望得以爲再也堅持不下去的時候,仁慈的上帝就會适時地拉你一把,送你個“山重水複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蔡曉看着暗藏悲觀情緒的喚弟,腦裏閃現過衆多她以往經曆過的種種困難畫面。
是的,“天無絕人之路”,醫生不是也說閨女的手術“非常成功”嘛!
有道是:事在人爲!隻要用心,所有的壞事都會出現意想不到的轉折。
蔡曉心思深沉,九曲十八彎還沒轉出來,就聽見閨女率先打破室内甯靜開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