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清晨,歐陽一拉開窗簾,喚弟就望見了高樓外的藍天白雲。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似乎嗅到了絲絲菊花沁出的淡淡苦香。頭側床頭櫃上這盆茂盛的深紅色花兒是歐陽昨晚剛帶過來的,它肥碩葉片圍起的八、九枝粗壯條梗上,驕傲地擎着兩、三朵半開的花和五、六個欲綻未綻的含笑大花苞。
盡管家人們一大早全都過來了,可大家都不約而同閉口不提今天的手術。
歐陽哈哈笑着,講起八年前他和喚弟一起偷瓜的糗事兒;母親蔡曉也抿着嘴兒,一一列舉起喚弟小時候和“皮猴子”曹森闖的那些禍事;幹爹趙書記則說起喚弟如何一次次機智地騙過她的糊塗幹娘……笑聲不時響起,充斥喚弟的病房。愉快的笑聲,讓臨室的病友們聽在耳中都羨慕不已,因爲他們誤以爲又有哪個幸運的人已經病愈,要出院了呢!
一九八八年國慶節前兩天,上午九點鍾,爹、娘、叔叔、嬸嬸還有幹爹一起送喚弟到了手術室的門口。
臨近手術室的大門時,一直緊抿嘴巴的喚弟突然輕啓紅唇,對着大家嫣然一笑。那一笑,讓一雙細眼睛變得更彎,唇角邊好像還浮出一個逗人的輕淺酒窩兒,使她的整個臉龐也顯得有些妩媚了。喚弟舉起左手,一握拳說:“奧斯特羅夫斯基說過,‘人的生命似洪水奔流,不遇着島嶼和暗礁,難以激起美麗的浪花。’等着俺,等俺出來一定會脫胎換骨,變成一個超級大美女的!”
蔡曉聽了喚弟臨别之際硬充剛強而說的話,流麗的目光突然蒙上了一層水盈盈的淚花。她強忍哽咽,千言萬語齊湧嘴邊,可是一個字也吐不出來。淚眼朦胧中,心愛的女兒就被歐陽和醫生們推入了手術室長長的走廊。
“咣當”一聲,冰冷的不鏽鋼大門在他們面前無情地合上了。
那一聲冷酷的咣當聲幾乎刺穿蔡曉的耳膜、駭破她急速亂跳的心髒。她就像自己的脊椎骨被人驟然抽取了一樣,現出滿臉哀怨恐懼的表情,軟軟地倒在了丈夫懷裏……
手術室大門上方的警示燈亮了。
大家盯着“手術中”那三個醒目的紅字,度秒如日。
趙書記不時地擡腕看表,左手不受控制地從上衣兜裏掏出了一盒煙,抖着手指抽出一支,還沒等放到嘴邊呢,就被一個路過的年輕護士脆聲制止了:“同志,這兒禁止吸煙!你若是實在忍不住,就請下樓到外面院子裏抽。”
趙書記趕緊點頭:“好,好!我到外面抽。”可他雖然如此答應着,卻沒有起身離開的意思,反而把煙重新塞進了煙盒,摸索着裝進了中山服上衣的口袋。
雪梅這兩天跟繼祖别扭着,此刻也不由自主地坐到了一堆兒,眼睛一眨也不敢眨地盯着手術室的大門。裏面一有動靜,倆人就條件反射,受驚的兔子一樣彈跳起來,“騰騰騰”地跑到門口探看。
文龍皺着眉頭,攬緊低聲抽泣的妻子,雕像一般一動不動地坐在手術室外面的排椅上。他喃喃着安慰懷裏的蔡曉:“别擔心,醫生說手術隻需兩個小時,好在歐陽一直陪在喚弟身邊……”
隻有做爲妻子的蔡曉知道丈夫隻是在強作鎮定,因爲她親眼看見他在手術單上簽字的那一刻,手劇烈地顫抖着,終于把“于文龍”的“龍”字的肩膀上連點了三個黑點兒才算完,并且把簽字日期上的年份“1988”錯寫成了“1983”。
蔡曉雖然深知丈夫的忐忑,卻也無力安慰他,因爲她自己已經擔心的站不起來了。她隻能抽泣着不住在心裏禱告:“上帝啊,聖母啊,請快點結束手術吧,讓我閨女少受些痛苦。上帝啊,聖母啊……”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手術室裏忽然傳來急促地腳步聲……
他們一家趕緊站起來,湧到門口。
誰料醫生跑出來,喊了一聲:“劉平安家屬!”
一邊等待的另一撥人跑過來着急地跟醫生交流起來……
原來不是喚弟啊,文龍一家又失望地回歸原位。眼看着那撥人中的一個接過醫生遞出來的東西跑掉了,他們才慢慢明白過來,劉平安器官上切下來的一部分被急匆匆送到病理科進行冰凍化驗了。
手術室的門又緊緊關上了。
喚弟的家人隻好繼續焦急等待……
又不知過了多久,手術室空曠的走廊裏,跑步聲再一次“踏踏踏”地急促傳過來,全家人再次起身擁過去。
醫生一出來,繼祖急忙拽住他的手問:“手術到底怎樣了?”
滿臉大汗的醫生抱歉地說:“情況不太樂觀,病人出現了麻醉過敏,現在血壓不穩,正在急救。請你們做好思想準備。不過,我們會盡最大努力……”
一聽此話,蔡曉頓覺“轟”地一聲,大腦一片空白,當時就暈了過去。
文龍急忙抱住妻子,淚如泉湧地說:“醫生,求求你——求求你們……”
雪梅緊緊抓住醫生的手,“撲通”就跪下了:“醫生,求求你,我家孩子才15歲,求求你們……”
“等等,等一等——”醫生打斷他們的苦苦哀求,“孩子?15歲?不對!你們不是楊曉軍的家屬吧?”
“楊曉軍——”
“我們是楊曉軍的家屬……”
“我爸怎麽會過敏呢!”
後面幾個尖銳的聲音雜沓地響起來。
于是,又一撥家屬推開文龍他們,叽叽喳喳地喊叫着圍住了那個醫生。
文龍他們互相望望,一個個全都淚流滿面,也不知是剛剛的絕望還是現在的慶幸造成的……
醫生跟那撥淌着淚水的家屬鄭重保證一番,轉身又進去了。
面前的門再次重重閉上。
等待的時間總是特别漫長。
趙書記不時地看表,喚弟已經進去兩個多小時了。随着手術時間的延長,他愈加沉默了。
繼祖在臉上摸了兩把,安慰大夥說:“喚弟是‘站生’的,俺娘在世的時候老是說——‘站生娘娘坐生官’,咱孩子将來是當娘娘的命,娘娘命大着呢,她肯定沒事兒。你們都别急,千萬要鎮靜,一會兒孩子出來,都笑笑,一個個别跟‘哭喪’似的,叫喚弟看了心裏不愉作。”
又過了好一陣時間,手術室緊閉的大門再次敞開了,等待在外的人們又一次擁過去。一個年輕的護士走出來,不緊不慢地摘掉了口罩,四下望了望,才抻抻脖子喊:“于璇家屬準備,手術非常成功,病人馬上就要出來了!”
文龍早已掐醒了蔡曉,扶着她站在大大敞開的手術室門外,像迎接外賓一樣激動地盯着裏面長長的走廊。
他們屏住呼吸,聆耳傾聽着,過了一會兒,裏面終于傳來了小車輪的滾動聲,他們定睛望過去,隻見醫生和護士推着一輛擔架車從一個房間拐出來,向着他們一家走來。
“一定是喚弟!”他們在心裏喊着。
兩個半小時以後,他們期盼已久的喚弟總算出來了。
蔡曉和雪梅再次流下了熱淚。
此時此刻,兩個母親沉重的心際皆感受到了同一種幸福,“孩子終于脫險了。”
那輛載着“全家希望”的擔架車,向着他們緩緩行近前來。
趴在上面的喚弟高興地看到,滿臉是淚的母親們輕輕地笑了。溫暖的笑意,從她們各自的嘴角緩緩上升到細密魚尾紋托起的眼底,兩雙明亮的眸子裏,層層疊疊地溢滿了驚喜,還有不可置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