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年代,中學的升學率并不高,她們班三十九名同學,隻有零頭——九個考上了初中,落榜的三十人裏,就有她的鐵哥們——曹森。
在小學的五年裏,因爲曹森,她名氣不小,也因爲曹森,她屢受牽連。
曹森是名副其實的“土匪”,“戰場”上少有敵手。被壓迫久了,他們自然就團結起來,組成一個五人“抗曹”小隊伍。然而曹森實在彪悍,五人團夥竟不夠他一個人三拳兩腳擺弄的。
他的死對頭們在曹森那兒得不到好處,就恨屋及烏,于是,一逮着機會就禍害喚弟。這也是他們在實戰中總結出的經驗:與其以卵擊石攻擊曹森還難有善果,不如欺負欺負他所保護的人來得痛快。
就這樣,恨意滿滿的他們分兵兩處。兩人一隊,在大課間主動挑釁,引走暴怒的曹森;三人一隊堵住外出如廁的喚弟,把她拖翻到溝邊瘋長的茼麻高棵子裏,往她的長發裏揉枯幹的蒼耳子。蒼耳子成熟的刺果不僅遍身布滿堅硬的鈎狀刺兒,其頂端還生有兩個大的角狀刺兒。一旦黏上毛發,許多倒鈎兒就四面緊緊咬住不松口兒,再加上這些熊孩子們故意使壞,将它們使勁兒地按壓進喚弟的頭發,紮得她頭皮都生疼生疼的。
喚弟尖叫着,沒頭沒臉地和他們對打,無奈寡不敵衆……
上課的鈴聲敲響以後,遭劫的喚弟才從溫柔的拂子茅上爬起來,一瘸一拐地鑽出茼麻林,挂着一身鬼針草,戴着一頭蒼耳子,捏着一把狗娃花,回到教室門口打“報告!”
講台上的老師不用擡眼,聽聲音就知道是喚弟又遭殃了,因爲班内的同學們已經哄堂大笑起來。
“又怎麽了?”老師忍着笑問。
“老師,俺采花的時候不小心摔倒蒼耳棵棵裏了——這是送給您插瓶的狗娃花……”喚弟舉高手裏的淡紫色花束,不好意思地回答。
交流到此,老師就知道再也問不出什麽來了,隻好揮揮手:“回位吧!噢,花——先留在講台上好了。謝謝!”
在那段飽受欺淩的歲月裏,激憤竟鬼使神差地擠跑了喚弟心底埋藏的愧疚。
屢遭襲擊的喚弟驟然間迷上了金庸、梁羽生等的武俠小說,她一會兒希望自己是《笑傲江湖》裏爽朗豁達,豪邁潇灑的令狐沖、一會兒盼望能擁有魔教妖女練霓裳一樣的蓋世武功,素手一揚,“敵人”“嘩”地摔倒一片。
當然,那種快意恩仇的感覺隻是發生在幻想中,現實生活中,除了功課下降,她依然是重重摔倒在地的那一個。
在經曆過多次狼狽之後,喚弟終于小學畢業了。那些曾經作弄過她的同學,無一例外全都落了榜。喚弟還替他們怪惋惜的,因爲,她覺得這裏面有好幾個人都比她聰明,不然她怎麽能屢屢在他們手底“翻船”呢!
跟她一起升入初中的,基本都是老實聽話的好學生。喚弟看看紅榜,哈哈!自己就是“孫山”,記得“孫山”曾言:“解名盡處是孫山……”嘿嘿——那些“該死的”還在“孫山”外。她長舒一口氣:這回可算是擺脫那群“瘋子”了。
本來以爲上了初中,自己就會避免以往的窩囊。誰想剛到下半年,同學們就給她起了一個響亮的外名字“餘弦”。
有些事兒實在不受本人控制,因此,你隻能道一句無奈。抗議無果,郁悶的于璇最終選擇了不去想不去念,集中精力準備沖刺中考。
15歲那年中考結束,喚弟迎來了她學生生涯中的第一個大長假。
一個雨天的上午,早飯後,喚弟母親搭了父親的大貨車,倆人都工作去了。沒法下地的姑父又在過道裏鋪開攤子開始打苫子,喚弟噘着嘴巴,給他打下手——就是“過撮兒”①。漫天雨霧中,周而複始着“過撮兒”這一枯燥的動作,不用說喚弟了,就是大人幹久了也會乏味。喚弟一幹就是個半小時,能不噘嘴嘛!
長長的苫子快卷成“碾砣子”那麽粗了,姑父還不肯罷休。
喚弟誇張地打個哈欠:“姑父,你不回迎風莊,俺姑姑的苫子誰來打?”
姑父張成才聽見老婆的事就不齒,老實人說出的話更玄乎,他不屑地努努嘴兒:“看見門外那個“麥根子”②垛上那些密密麻麻的眼眼兒了嗎?”
喚弟點點頭兒。
“唉——你姑姑的心眼子喲,比那個垛上的麥草眼兒還要多,你就别挂挂她了。”張成才手下絲毫不停頓地舞弄着麻繩,歎了一口氣。
“啊?”喚弟盯着那個周身是眼兒的“麥根子”垛,不由自主地張大了口。
“嘿嘿……于璇,你張着個大嘴等什麽?”光線一暗,曹森高大的身子一下子堵在了大門口。
“等你的櫻桃呢!”喚弟瞅他一眼。
“姑父,忙着呢,快歇歇吃葡萄吧!”曹森朝喚弟露齒一笑,揚揚手裏沉甸甸的網兜。
“小森啊,來找喚弟玩?今天沒上班?”張成才咧開大嘴憨笑着。
“大夜班,剛回家!雨天葡萄便宜,買點給你們嘗嘗。”曹森單手合攏雨傘,倒挂在大門的鐵門環上,在門檻上刮刮鞋底的泥水,走近喚弟。
張成才善解人意地笑道:“喚弟,不用你了,俺先自己過着,你快陪小森屋裏坐坐去。一會兒你嫲嫲回來,叫她給俺‘過撮’就好。”
“好嘞——”喚弟高興地答應着,站起身,撲撲腿上的碎草葉和塵土,領着曹森進了裏屋。
趁喚弟洗手的空兒,曹森輕車熟路地找出菜盆,把紫色的大龍眼洗了兩大碟子,送了一盤給門樓過道裏的張成才,一盤端進了喚弟和她嫲嫲的房間。
喚弟坐在炕沿上,撚起一枚離穗的葡萄送入口中,邊咀嚼邊說:“真甜!有啥事就說呗,你不會隻是來送葡萄的吧?”
曹森撓撓頭兒,從懷裏掏出一個紙包:“我今天開工資了,給你買了條紗巾,城裏女的都戴這個,可好看了!”
喚弟打開紙包,一條火紅的紗巾現在眼前。她撇撇嘴兒:“真土氣!你就不能挑個素色的?”
曹森又掏出兩包遞給喚弟:“給,你挑個滿意的。”
“曹森,你不會改行賣紗巾了吧?”喚弟谑笑着一一打開,隻見一條天藍色的,還有一條鵝黃色的,她不假思索就取了那條天藍的。
“哪呢!我給你、我娘、大姐一人買了一條,就怕你事多,先急着你來挑。”
喚弟笑笑:“禮物不錯,謝了——這回可以說事了吧!”
曹森又撓撓頭兒,不好意思地從他魔術師一樣的懷裏又掏出了一件東西,遞給了喚弟。
【高密土話解析】
①——“過撮兒”,此處的“過撮兒”是指“捋出一小撮兒一小撮兒直徑約1厘米粗的麥稭束兒,轉給下道工序操作員張成才,供他用麻繩來打苫子。”
②——“麥根子”,就是鍘去麥草首尾,保留根以上30公分左右的那一段管狀稭稈,可用來培屋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