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頭兒挑的西瓜果然帶勁兒,哪一個也不下于15斤。
心花怒放的喚弟懷抱一個沉甸甸的青皮大西瓜,感覺走起來都看不着腳下的砂石路了。她腆着肚子摸索着前行,不由想起多年前母親蔡曉教過她的兒歌:叭狗叭,看好家,我去坡裏找媽媽,媽媽穿着一身花,懷裏抱個大西瓜,不知瓜兒有多大,隻見西瓜不見媽。西瓜大,西瓜圓,全家一起吃瓜啦,打來井水鎮一鎮,拿來快刀切開它,紅紅的瓤兒涼又甜,爽口的味道頂呱呱。啊嗚啊嗚開吃吧,哎喲唻——不小心吞下黑籽啦……
母女二人像螞蟻搬家一樣并肩往家搬運大西瓜。倆人一次抱仨,六個大西瓜正好跑了兩趟。
抱着西瓜回家的路上,母親語重心長地對女兒說:“喚弟,你記住了,不要随随便便使用自己的小聰明去傷害你認爲無關緊要的人!你馬上就是四年級的學生了,要學會善良爲人、謹慎處事。總有一天你會明白,善良比聰明更難堅持。因爲聰明是越用越好使的一種天賦,而善良是需要曆經無數忍耐方能達成的一種高尚品德。不管什麽時候,你都不能忘記做人的根本是‘誠信’!”
“噢!”喚弟心不在焉地點頭答應着,如今她正一門心思地盤算着趕快回家殺西瓜吃呢!
喚弟心裏急得狗抓貓撓似的,好不容易等到飯後,文龍爹爹把湃在井水裏的大個頭西瓜水淋淋地撈出來,準備在長飯桌上剖開。刀子剛插進西瓜,就聽輕微地一聲“嘭”,西瓜自動裂開了,紫紅的沙瓤從裂縫裏露了出來。
喚弟嫲嫲于傅氏一邊啃吃着甘甜的大西瓜,一邊問:“曉兒,你這是買了多少斤?肯定花了不少錢吧?”
還沒等母親回答,快嘴喚弟就搶着說:“六個大西瓜,一共98斤,兩毛一斤,一共是19塊6毛。爺爺說,咱買得多,6毛零頭不要了。俺娘說,大熱天的,又讓人家等得耽誤了吃飯,就給了爺爺20塊,說算是補償。”
于傅氏嘴一撇,鼻子裏哼了一聲道:“你娘就是不當家不知柴米貴,一下子買這麽多,一點也不會過日子。你大姑身體不好,處處用錢……”
喚弟看嫲嫲又要開始嫌吼她娘,趕緊插話:“嫲嫲,俺娘說,這六個瓜咱留下兩個,剩下四個給姑姑和叔叔家呢!”
蔡曉低頭吃瓜不說話,文龍贊許地看了看閨女,于傅氏望了望一聲不吭的兒媳一眼,終是沒有繼續叨叨下去。
那個年代,大老潘每次去上面開會都要換上的那種“三接頭”黑皮鞋不過二十八塊錢一雙;青衣和綠衣身上那種質地柔軟的石榴紅柔姿紗連衣裙也隻需十三、四塊錢;割一斤膘子厚厚的肥豬肉七毛八;洗一張2寸照片收費一毛六;吃一塊雪糕花五分;一支冰棍僅要二分錢。
可母親蔡曉因爲自己随随便便的一句話,就一下子掏出了20塊錢。20塊錢,那是當時母親半個月的工資啊!
此事對喚弟影響頗大,以至于後來她每次吃西瓜都會想起這回事,她覺得這是她這輩子吃的最甜的兩個大西瓜。
下午,喚弟嫲嫲等爹娘上班以後,就挑了兩個最大的西瓜裝到提籃裏,囑咐喚弟在家好好看門,她自己挎上籃子就把瓜送到迎風莊去了。
母親蔡曉在五裏路外的公社進行崗前短期培訓,第一天,爹爹打算騎車送她去,路上恰好遇上“濱州張”——張韻也前去培訓,張韻會騎自行車,正好沒車子騎,就替出了爹爹,每天由她過來約着母親一起上班。
今天培訓結束,叔叔也跟母親一塊來了。
喚弟的叔叔于繼祖比母親蔡曉還要大一歲,他面皮紅潤光滑,頭發紋絲不亂,腳上也穿着大老潘那樣铮明瓦亮的“三接頭”黑皮鞋,上身白襯衣用牛皮腰帶紮進下身的灰色西褲裏,風度翩翩。跟矮他半頭的爹爹文龍站在一起,乍一看上去,二人不像兄弟,倒像父子。
母親快煮好晚飯的時候,嫲嫲才陰沉着臉挎着空提籃回家。
她一進門看見小兒子在,倒是沒有立刻發作。
五人洗洗手,在飯桌前圍坐下來,開始吃飯。
嫲嫲一個勁兒地給喚弟和叔叔夾肉,爹爹文龍閃了閃眼,也給母親的碗裏夾了一塊。
喚弟看見母親迅速轉過頭看向爹爹,卻見爹爹的眼睛一眨,就像一滴水落入了深不可測的大海裏一般,接着就恢複了原有的平靜,微波不興地繼續埋頭扒吃着他碗裏的雜糧幹飯。
喚弟不自覺地舔了舔油汪汪的嘴唇兒,然後夾起自己飯碗裏面的一塊肉,放到了爹爹碗裏……
喚弟知道,爹爹很愛母親。
可爹爹近來愈發沉默,話也少了老多,所以她隻能通過爹爹和母親之間的微動作來判斷兩人之間的關系是否正常。
别看她小,可她知道,爹娘之間的恩愛,不是靠嘴說出來的,而是在不經意間流露出來的。
她看爹爹爲母親夾了一塊很大的肥肉,這說明什麽?這說明爹爹很關心娘親。
有的人吃飯,隻顧着自己的口腹,但是有的人吃飯,卻老是在想着自己的另一半,這應該就是恩愛的一種表現吧!
喚弟見母親剛剛吃完那塊兒肉,爹爹就又給她夾了一塊,那自然麻利的動作猶如行雲流水,充分地展現出了作爲一個男人,對自己女人的關愛,似乎生怕自己的老婆不好意思下筷,或者胳膊短夠不着而導緻吃不飽肚子。
母親不動聲色地繼續吃着爹爹夾給她的肉。
可是,一塊、兩塊、三塊……今天爹爹似乎爲母親夾肉夾上瘾了,一塊肉接着一塊肉,中間都沒有斷過,使母親吃得比平時還要多。
最後,喚弟看母親實在不想吃了,爹爹卻還在夾,娘也不做聲,隻是把爹爹夾到她碗裏面的肉再夾起來,丢回到對方的碗裏,爹爹才作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