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喚弟的印象裏,母親面對新生事物,既不熱衷也不反對。她會持着一種見怪不怪的灑脫态度冷靜旁觀,既不囿于陳規陋習,也不固執己見。她總是等待喧嚣的塵埃徐徐落定,才會施施然流露出自己的主張。
走上教師工作崗位後的母親,更是學會了以理智笑納喚弟嫲嫲的氣勢洶洶,以平靜對待家庭“戰争”風暴過後的餘波淼淼。她不激烈言辭反抗,亦不輕易舉手投降。一任渾不講理的“偏心”婆婆東南西北風随便刮,她的胸中自有其主張。
在喚弟眼裏,她似乎曆經過殘酷歲月的層層磨砺,早已淡掉了曾經的個性張揚,褪去了昔日的年少輕狂。
尤其是經曆過姥姥與姥爺的相繼去世,母親更能感知并喟歎于生命的脆弱與無常。所以,她總是選擇以平常心對待不滿她的同事,以慈悲心寬宥傷害她的親人。隻不過,讓喚弟疑惑的是,她的平常心和慈悲心從沒有想過要溫暖一下爹爹文龍——她自己的枕邊人。
白天,母親在嫲嫲面前越是理智平靜,夜裏,她在爹爹懷裏就逾發怨恨重重……
可是,喚弟還是仰慕愛戴母親,并沒有因爲她對爹爹的不公正而減少絲毫熱愛之情。
在她的記憶裏,母親的衣食住行總有自己獨有的“小資”調子。
她穿着簡約然又不失品位,飲食講究卻不崇尚奢華。母親于紛擾人世間,爲家人創造了一份平淡的溫馨生活,于衆人的匆匆行色中,給自己保留了一份天然的唯美風華。
尤其是在對孩子的教育上,她堅持自己的方針,從不爲任何人的幹涉而改變自己的主張。
例如早期文化熏陶、重品德教育;喜歡說理、從不體罰;像外國人那般放任成長,也就是農村說的“散養”。
那時候,東酉家村人管孩子動辄體罰,他們愛護孩子的口頭語就是,“俺可不慣着孩子喝醬油!”管理孩子的動作不外乎兩個:一是舉手打,另一個是擡腳踢。
打了踢了還不許你哭,一哭就吆喝:“站直溜了!把臭嘴閉上!嚎喪聲也給俺憋回去!”
被教育的孩子不是五、六歲,就是七、八歲,反正過不了十來歲。十來歲的孩子,一般就不聽爹娘的“哼哼”了,不叫俺站住還好,一叫站住,拔腿就跑,要想追上那是不太可能的。
那個挨揍的倒黴孩子張開嘴剛“哇哇”沒兩聲,被他爹娘一咋呼,哭聲才開了個頭兒,半道上又得咽回去。眼看就要掉出眼淚了,趕緊做做眼部運動,硬是靠眼皮的熟練技巧将它夾了回去。
這孩子,極力壓抑胸中的悲鳴不說,還得兩腿繃緊站好了。唉,真夠可憐的!
再偷眼看看他爹,斜楞着個眼;他娘,烏嘟着個臉。兩人全都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
一旁乘涼的大人們實在看不過眼了,就勸說:“小孩子打仗,抽袋煙的功夫就好了!恁還用這麽管孩子?這麽個管法,早晚就把孩子管成‘傻瓜’了?”
另一個婦女也說:“石頭他爺說的在理,小孩子,你戳我一下,我給你一捶,算什麽屁事兒?你這麽管孩子可不行!叫孩子把哭音硬憋回去,會憋壞的……看看,看看,這孩子都憋得渾身亂顫顫了!”
氣頭上的“當權派”脾氣還不小,對着解勸的人就開火了:“他是俺的種兒,俺愛怎麽管,就怎麽管,用不着恁在這裏瞎咧咧。俺可不像那個知青似的,慣着孩子喝醬油!”
被炮火波及的人們愣了半天,才回過神來:“中,中,中!恁的種兒,恁愛怎麽管就怎麽管,大不了把孩子管‘癡巴’了。到時候,有恁兩口子懊悔的。”
受傷的人們一邊嘟囔,一邊遠遠地看着遭殃的孩子,再也不和他倆搭腔。
其實,農場工人也和他兩口子差不多,孩子一犯錯,連個上訴的機會都不給,直接就動手了!
“棍棒之下出孝子”嘛!說得也是,老祖宗幾千年流傳下來的至理名言還能有錯?
所以,那些隻朝闖禍的孩子吹胡子瞪眼睛的,就算是好的父母了。
因此,像母親蔡曉這樣講道理、不體罰孩子的家長在當時就是另類,别人背後都說她,“慣孩子沒治了!”
對她那種基本不大管孩子的“散養”方式更是嗤之以鼻,“孩子又不是雞鴨,哪能撒着養呀!真是短根筋……咱當大人的可不能跟她似的,要不,孩子就瞎了!”
盡管周邊之人對母親異類的育兒方式群情洶湧,可她依然故我,堅持自己的風格。
在衆人的眼裏,喚弟一張小嘴叭叭叭地,總是跟父母、嫲嫲犟嘴。可在喚弟心裏卻不是大夥看到的樣子。嫲嫲的高聲嫌吼喚弟不怕,爹爹的砌磚大手喚弟也不怕,(當然喚弟長到今天,文龍爹爹也沒舍得碰過她一指頭。)她就怕母親落在自己臉上審視時的灼灼目光……
那天,心懷鬼胎的喚弟被嫲嫲喊回家吃飯時,她又偷偷去看了看賣瓜的老爺爺。
當她遠遠瞧見老爺爺焦急地東張西望着,善良的老臉上,一雙期待的目光四處撒目時,她的心亂了……
看到這兒,喚弟一會兒希望老爺爺快點離開,一會兒又盼着他别走。走吧!别走!兩種不同的聲音在她的嗓子眼裏不斷地吞進吐出,矛盾的痛苦,就像梵高的星月夜一樣打着旋兒死死纏繞住掙紮不已的她。
沒錯,她小小的良心受到了深深的譴責。
喚弟心神不甯地返回家,心不在焉地拿起筷子,機械地往嘴裏夾着菜……
這時,母親蔡曉那種讓她如坐針氈的審視目光又落在了她的身上。
母親不開口,隻是靜靜看着她,沒用幾分鍾,喚弟就承受不住來自母親的目光壓力了。
她膽怯地站起來,吞吞吐吐地把今天欺騙賣瓜老頭的事情複述了一遍。
嫲嫲聽了,高興地說:“哎喲,不愧是俺孫女,就是一個鬼靈精!”
爹爹文龍黑着臉,照例一言不發。
母親卻站起來,拉着喚弟向外就走。
“唉,你要幹嘛?喚弟還沒吃飯呢!”嫲嫲于傅氏拤拿着筷子疑惑地問。
母親蔡曉一聲不吭,拉着閨女走得更快了。
喚弟吓壞了,以爲母親要到賣瓜老頭面前揭發她。誰想母親見了賣瓜的,竟換上了一張迷死人的笑臉。她抱歉地說:“大爺,對不起了,孩子她嫲嫲一時走不開,讓您久等了,我和孩子來替她搬西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