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龍接到妻子通過電話傳過來的喜訊,忙四處籌集小舅子的求學費用。
這幾年,他搞建築雖然掙得不少,可因爲姐姐的病是個“燒錢”的營生,因此,手頭并無餘錢。好在跟他一起打拼的兄弟都是豪爽人,他也不是第一次開口借錢了,輕車熟路地就湊足了雲豹的所需費用。
到了約定日期,文龍交代了在家留守的閨女幾句,一大早,就騎上自行車去了膠縣。
等他夫妻送走北上的雲豹,返回高密的時候,一進康莊農場的大門,即被告知:蔡曉考上老師了!相信朋友們應該都還記得,高中舉人的範進老爺“式微”時曾暗暗思忖過這樣一句名言,“自古無場外的舉人”。可咱們的蔡曉女士愣不遵守他這名言,嘿!竟然華麗麗地“場外中舉”了。
如今看來範老爺的嶽父胡屠戶起初罵得果然不錯,就憑“想天鵝屁吃”的範進那“尖嘴猴腮”的窮酸樣兒,怎麽可能是天上的文曲星呢!瞧,就連這麽一句無關緊要、尚未發之于口的心裏話,老天爺都要響亮地打範舉人那“城裏頭張府、周府老爺都沒有”的“體面臉”呢……
看官先别急,聽悠人慢慢道來:事情的原委是這樣的……
聶青書記接收到轄下中小學校同時反映上來的嚴峻問題,不禁想起了幾年前由她會議安排到康莊農場的那批知青,“知青、知青”,不就是知識青年嘛!
雖然康莊農場不屬于她的直接領導,可架不住“城裏有人好做官”那!農業局的局長不是别人,正是聶青書記的堂兄。看,一個電話就搞定了。
聶青撂下電話,坐車就去了農場。
她找到負責人事的尹書記一說她此行的目的,尹書記非常贊同。
他也沒翻員工檔案,馬上就随口數出了十幾個人名。
柳清揚拿着這份名單跑了40多分鍾,才把這些散落在各個崗位上的人員召集回來。
聶青也是個痛快人,立馬對這些塵土滿面的工人進行了現場考核。
康莊農場果然卧虎藏龍,這些沒有絲毫準備的知青在不明所以的前提下竟然通過了八人,看來此行不虛,讓聶書記好一陣高興!
可正在她要滿載而歸地告辭時,尹書記發話了:“且慢!還有一個人更加适合教師崗位……”
對于在她面試時,一直未發一言的尹書記的突然開口,聶青有些疑惑,她擡起頭,盯視着尹書記清癯面孔上那對閃閃發光的眼睛問:“誰?”
“蔡曉!”尹書記斬釘截鐵地說。
聶青低頭看看名單,猶疑地說:“可她沒來……”
話未說完,一個童聲搶着答:“俺娘上俺舅舅家了,俺來替她考試,行嗎?”
聶青随着尹書記含笑默許的目光看向門外看熱鬧的一堆孩童,隻見一個胖乎乎的小姑娘手拿半隻冰棍越衆而出,眨眼間來到了她的面前。
“有趣”!聶青心道。
她上下打量了打量這個毛遂自薦的小女孩問:“丫頭,叫什麽名字?幾歲了?上幾年級了?”
“于喚弟!快十歲了,就要上四年級了。”小姑娘舔舔嘴角的冰棒水,不卑不亢地回答。
聶青笑笑:“‘替考’是不允許的!”
“俺這個‘替考’和你那個‘替考’不一樣,俺就是俺娘教的!俺會的,俺娘都會,俺不會的,俺娘也會,要是叫她來考,肯定比俺考得更好!如果你提問的,俺都能答上來,不就是說俺娘也能回答嗎?不是說——那啥?嗯,管中窺豹、一葉知秋嘛!”喚弟磕頭蟲一樣頻頻點着毛乎乎的頭兒。
“有意思!”聶青臉上的笑容加深了。
她也學着喚弟的樣子,點着頭問:“你娘都教你什麽了?”
“詩詞、歌賦、散文、文言文……哎呀,很多的了,一時半會兒也數不完,你還是直接考吧!”喚弟不耐煩地催促。
“哦?多得數不完——那好,你就先背一首詩吧!”聶青低頭笑着說。
“曹森,給,幫俺拿着!”喚弟回身把手中“吧嗒吧嗒”滴水的冰棍遞給旁觀的“橡皮”。複舔舔嘴唇問,“老師,先背哪首?”
“随便來一首‘詠柳’的吧!”聶青敞開大門說。
“好!俺先來一首宋代志南的七言絕句《古木陰中系短篷》吧!吭吭——古木陰中系短篷,杖藜扶我過橋東。沾衣欲濕杏花雨,吹面不寒楊柳風。”喚弟毫不猶豫地接腔背誦起來。
“好!可你懂這首詩的意思嗎?”
“當然,俺娘每教一首詩,都會給俺細緻講解。這首詩前兩句叙事,寫詩人的行蹤;後兩句通過感覺來描寫詩人眼中的春光。全詩的意思是:我把一葉小舟停泊在高大的古樹陰下,然後拄着藜杖欣然走過小橋,恣意欣賞這美麗的微雨春光。細雨沾衣,似濕而不見濕,它飄灑在競相綻放的杏花上,滋潤得花兒更加雲蒸霞蔚。陣陣和風迎面吹來,卻不覺有一絲兒寒意,隻格外輕飏地舞動着嫩綠細長的柳枝條。”
聶青聽着喚弟不疾不徐地解說,慢慢坐直了上身,她緊接着追問:“解得好!那你知道志南和尚爲什麽說‘杖藜扶我過橋東’,而不是‘杖藜扶我過橋西’嗎?”
“知道,俺娘也講過了,她說,‘一是東押韻;二來橋東和橋西,風景未必有很大差别,但對春遊的詩人來說,向東向西,意境和情趣卻頗不相同。東,有些時候便是春的同義詞,譬如春神稱作東君,東風專指春風。詩人過橋東行,正好有東風迎面吹來,無論南行、西行還是北行,都沒有這樣的意境。’
俺娘說,‘此詩用筆精妙,首兩句通過斑駁的古木、汩汩的溪水、輕巧的篷船、虬曲的杖藜、古樸的小橋和無事的老僧,構成一幅渾然天成的遊春圖,予人以清涼幽靜的美感;颔聯‘杖藜扶我過橋東’,詩意地表現了禅宗所崇尚的物我合一的佳境。尾二句造語疏清,予人以清新悠然的體味:小橋東邊,杏花如煙,楊柳如線,細雨如酥,和風如絲。那杏花煙雨,欲沾人衣而不濕,何其令人惬意;那楊柳和風,吹在臉上涼美而不覺寒冷,它們是何等善解人意。這清涼的春意,不正是春天清涼禅意的昭示麽?’
俺娘還說,‘宋·姜夔在他的《白石道人詩說》裏說,詩有四種高妙:一曰理高妙,二曰意高妙,三曰想高妙,四曰自然高妙。礙而實通,曰理高妙;出自意外,曰意高妙;寫出幽微,如清潭見底,曰想高妙;非奇非怪,剝落文采,知其妙而不知其所以妙,曰自然高妙。在志南和尚眼中,禅就在古木中、溪水裏、篷船上、杖藜頭,在小橋東邊,在老僧心頭,在杏花雨中,在楊柳風裏,在那沾而欲濕的涼意中,在吹面不寒的清柔裏,禅就是春天,就是一切的一切,就是絕句,就是詩!此詩不說理,也不說禅,卻極有禅趣,可謂是自然高妙!’”
俺娘還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