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喚弟隔窗望了望,竟然是爹爹于文龍推着自行車進來了。
80年代初,國家政策放開,不光土地實現了承包責任制,還放開了勞務市場,允許農民外出打工。前些天,文龍借着這股和煦的春風,承包了康莊農場的水渠修建。一米三塊錢的工錢,他們建築小隊的14個人用了兩個多月,修建了2500米長渠,一共支了7500元現金,這也是他們的第一桶金。扣除日用開銷,文龍他們每人分到了500多元。在當時,這可是一筆不菲的收入呢!
腰包鼓鼓的文龍到來的時候,姥姥已經進入了彌留狀态。
全家人不眠不休地陪伴了她一天一夜,在第二天黎明,糊窗紙漸漸發白時,姥姥盯着小舅舅的臉,終于戀戀不舍地咽下了最後一口氣。
爹爹文龍含着眼淚,上前撫下姥姥心事滿懷的眼皮兒,母親蔡曉放聲大哭,喚弟和舅舅雲豹也抽抽噎噎地跟着哭起來。隻有姥爺不哭。
爹爹裏外張羅着,打譜給姥姥辦一個風光的葬禮。一向推崇艱苦樸素的姥爺,此時也一改往日精打細算的作風,一任文龍大肆操辦……
姥爺盯着姥姥的臉看,他不願面對姥姥已經離開他們這個殘酷的現實,依舊沉浸在對舊日往事的回憶中……
李氏還是二十多歲的大姑娘時,常常孤零零地坐在方方正正的農家小院裏繡花。
那是一個鮮花爛漫的夏天,陽光從皂莢樹那細密的葉隙間篩灑下來,沐浴着那個黑油辮子的年輕村姑。她似乎正陶醉在芬芳的花香裏,專注地繡着繃子上那幅鴛鴦戲水的新婚門簾。
飛針走線的李氏并不知道她已經被人偷窺了。
方方正正的院牆外,有一個過路的年輕男子,無意間一撒目兒,就被這個耀眼的繡花姑娘吸引了。
等李氏伸直腰兒,轉着臻首活動脖頸子的時候,就看到了那個露出一排潔白牙齒微笑的青年。那個青年有着一張大方穩重的臉龐,對她輕輕一笑,李氏就一下子愣住了。
說不出什麽原因,反正繡花姑娘——李氏突然就被那張年輕的淳樸笑臉打動了,也回之微微一笑。
行動不受大腦控制的她站起來,邁着輕盈的步子向着那張笑臉走過去,忍羞帶澀地隔牆與外面的男子交流了幾句。當她聽說他就是斜溝崖的那個孝子——蔡振鴻時,一陣激越的興奮使得李氏羞紅了臉蛋,她偷偷打量着對方,鬼使神差地遞出了自己的手絹。
中間隻隔了一天,那個男子就托媒婆上門提親了。
不到半年,大姑娘李氏就鎖上了娘家的大門,坐上花轎嫁到了斜溝崖。
溫柔賢惠的李氏做了自己羞答答的新娘,她繡的那幅新婚門簾就是嫁妝。欣喜若狂的年輕新郎擡手撩開鴛鴦門簾,看到美麗的李氏坐在他的炕頭,心裏頓時流過一道幸福的暖流……
十九世紀六十年代,轟轟烈烈的“文化大革命”開始了。
在“懷疑一切”、“打倒一切”、“全面内戰”的高呼聲中,李氏那個“走資産階級道路”的軍長爹被“奪權”并徹底“摧毀”了,受他波及的小妻子,緊跟着也“一條白绫”随他去了。
伴随這個“噩耗”到來的,還有兩個風塵仆仆的男子,其中一個十五、六歲的邋遢男孩子,就是李氏的同父異母兄弟。
在李氏嫁人生女多年後,終于見到了當年給娘送父親“遺物”來的那個“小”勤務兵,不過,歲月無情,胡子拉碴的他已經不能稱之爲“小”了。
雖然對“勤務兵”叔叔爲他父親另有隐情的再娶“無恥”辯護很是反感,可孩子畢竟是無辜的,善良的李氏終是留下了首次見面的弟弟。
過了幾年,弟弟快滿二十歲了。
李氏拿出當年娘留給她的鑰匙,回到久違了的宋家營子。她打開多年未曾開啓過的娘家大門,和丈夫、弟弟一起,合力把積年蛛網并塵灰拂幹掃淨,又雇人修繕一番。才托人給弟弟說上了家口,把這棵給李家傳承香火的“根兒”安頓進了承載她無盡回憶的農家小院……
喚弟的姥爺深情地注視着李氏安穩合上的眼睛,一時天馬行空,思緒滾滾。
他從頭到腳,上下打量着妻子:她身上那件灰色條絨馬甲,是她唯一一件沒有補丁的衣服。
在他的記憶裏,李氏從嫁給他那天起,就一直在打補丁。
給老父親補褲子,給自己補襪子,給女兒上衣前胸的破口子縫上片綠葉子,給兒子棉鞋的前臉兒貼上塊黑皮兒……
她一雙不起眼的巧手屢屢化腐朽爲神奇,創造出意想不到的設計“奇迹”。
等傷心不已的蔡曉抽抽搭搭地給母親換好壽衣壽服,喚弟的姥爺就顫顫巍巍地站起來,踽踽挪到靈床前。
他摸摸妻子幹巴巴的老手,不勝唏噓。
喚弟猜想,姥爺之所以唏噓,大概是因爲随着“奇迹”的不斷發生,他卻隻能無奈地眼看着妻子那雙曾經圓潤的柔荑逐漸粗糙,直至變成眼前這副幹枯樹枝的樣子。
一捆捆的紙錢合着“金山”“銀山”“搖錢樹”等等祭祀紙品,早就随着熊熊的火舌變成了漫天飛舞的“黑蝴蝶”飛散了。墳墓上的濕土也幹透了,因爲姥姥已經去世十幾天了……
姥姥“走”了,給母親留下了那幅她整整繡了兩年的漂亮結婚門簾,給姥爺留下了那條繡有豔紅杏花的土布絹帕。
不過,那條傳承多次的土布絹帕僅在一個月後又傳到了母親手裏,因爲姥爺微笑着去“見”姥姥了。他不光把絹帕傳給了母親,同時也把兒子雲豹留給了文龍夫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