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一個施盜的毛賊在失盜者的家裏受到熱情招待,不要說是喚弟這種初次出手的新人了,就是一個心理強大的慣盜也可能會受良心譴責,坐不安,立不甯,渾身感覺不自在的。何況她才是一個七歲的良善頑童呢!
心靈深受沖擊的小喚弟深深地低着頭兒,貌似“拘謹”地坐在“山羊胡兒”爺爺家,心思亂轉。以至于她接過水杯忘了喝水,拿起筷子不知夾菜……面對好客的失主,良心備受譴責的喚弟食不下咽,一時急得汗出如漿,愧得無地自容。整一個“如坐針氈”的完美配圖诠釋。
她心底暗潮洶湧,頭腦裏也做着強烈的思想鬥争,幾次欲開口坦白,幾次又咽了回去……因爲這畢竟是團夥行動,“牽一發而動全身”,可不是她一個“小兵”可以最終決定的事情。
“拿人的手短,吃人的嘴短。”母親以往的教導突然湧上心頭,此刻她吃了人家的飯,還要不告自取人家的瓜……喚弟驚恐地看看自己的小胖手,似乎它正在悄悄變“短”;下意識地摸摸唇兒,感覺不安的嘴巴正顫抖着,好像也在漸漸“縮水”。
喚弟怕别人看出她身體某部位的詭異“變化”,因此緊緊抿着唇兒,不安地藏着自己的手兒,惶恐間,她摸到了身上一管硬硬的東西……
哦,那是盧仝叔叔送給她的鋼筆,她掏出來,緊攥在手裏。
借機要“山羊胡兒”的孫女帶她去茅廁的時候,私下裏撒着嬌兒,強認這個安靜又腼腆的中學生爲姐,并把鋼筆作爲禮物,送給了這個預備上重點高中的女孩。
如此一來,喚弟就感覺爲他們偷的瓜付了賬一樣,終于有些安心了。
這會兒再低頭看看自己的手,好像也不再繼續變“短”了,摸摸自己的唇,似乎也不再“回縮”了,她不由暗暗慶幸。
飯罷,“山羊胡兒”要送“迷路”的她回家,結果喚弟新拜的幹姐姐紅着眼圈兒,死活要一同前去相送。喚弟無法,隻好在“山羊胡兒”祖孫一左一右的陪伴下出了這家的大門。
一出胡同口拐上村路,喚弟就望見了東張西望、舉止慌張的小舅舅歐陽。
喚弟急忙揮着手揚聲呼喚:“歐陽小舅,俺在這兒!”又左右轉着頭兒,分别對身邊的祖孫二人道謝,話裏的意思呢,就是不用麻煩他祖孫二人好心去送了,因爲他舅舅已經找來了。
滿頭大汗的歐陽急匆匆地跑過來,一把抓住她,不分青紅皂白,張口就訓斥:“喚弟——瞎跑什麽呀!害得我一頓好找!快跟我回家。”
“看你這個當人家小舅舅的,這麽小的丫頭迷了路,乍到了一個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已經吓壞了,連晌午飯都沒心思吃了。你不說哄哄,還斥責孩子,這樣可不大好!”“山羊胡兒”替喚弟開脫着,“好了,喚弟,你家裏人肯定急壞了!快跟你舅舅回家吧,我和大妞就不遠送你甥舅倆了!”
“喚弟——有空兒讓你舅舅或者家裏人陪你來玩,啊?”“櫻桃紅綻,玉粳白露,未語人前先腼腆”的大妞鼓足勇氣對喚弟低聲請求。
着急脫身的喚弟一聽“山羊胡兒”爺爺不遠送的話正中下懷,求之不得,趕緊答應。她的小胖手又輕捏了一下剛認的幹姐姐那細瘦的胳膊,嘴裏連連道謝着應允大妞:“謝謝爺爺,謝謝紅杏姐姐,好!俺一準兒來找紅杏姐姐玩。再見!”
“喚弟——妹妹,這個給你!”見到陌生人(此處指歐陽)還是會臉紅的大妞拉住轉身欲走的喚弟,不自然地低聲囔囔着,同時把一個軟軟的紙包塞到了喚弟手裏。
“咦?這是啥?”喚弟疑惑道。
“手絹兒——我自個兒繡的……”小名大妞的田紅杏越說音量越小,她羞澀地嗫嚅着,聲漸不聞。
“哦!謝謝紅杏姐。”
心中有鬼的喚弟捉着不明真相的歐陽那掌心濕涼的手匆匆走了……
激動不已的紅杏回到家,展開自己一直緊攥着的左拳頭,眼裏夾着淚花,用心打量着那支平靜地躺在她手心裏的閃閃發光的銥金鋼筆。其熱切的目光不亞如一個初涉愛河的姑娘正在欣賞讓自己動心的情人。
躺在紅杏手心裏的是一支剛剛問世的仿派克英雄616型銥金鋼筆,這支暗灰色筆杆的銥金筆有着結實、彈力十足的箭型筆夾(那個年代,男人們都喜歡在上衣口袋别一隻鋼筆,以彰顯自己是知識分子,所以鋼筆的筆夾是否結實耐用是購買者挑選的重要條件之一。)和不鏽鋼材質的銀色筆帽,筆帽上的“英雄616”标識,還刻有清晰的豎紋線。
一見筆帽上的“英雄616”标識,田紅杏更加激動。她右手捏緊暗灰色“賽璐璐”塑料鋼筆杆兒,顫抖的左手用力拔開銅質鍍鉻頂珠筆帽兒,(因爲筆帽内壁有幾處倒棘,所以帽和杆結合得比較緊,需用力拔開。)在眼前轉動着仔細研究,包尖結構的筆尖使用的是不鏽鋼材質,筆尖上的筆咀用的是耐磨、耐腐蝕的銥合金。
喜悅的紅杏小心地攥住鋼筆,在新作業本皮面上端正地寫下了三個藍黑色大字——“田紅杏”。使用中,她發現此筆不僅出水通暢,劃出的筆迹寬度也适中,書寫非常流利,絕對是當時少有的一支好鋼筆。
好奇的紅杏又旋開墨囊外殼看了看,囊内的墨水已經不多了,她用食指和拇指輕輕一捏,銥合金筆尖即有墨滴湧出,一松指肚兒,挂在鋼筆尖頭泫然欲墜的墨滴立刻消失。實驗證明,此筆不光墨囊彈性好,吸墨功能也相當不錯。
檢驗完畢,滿意的紅杏開始緩緩旋緊筆肚外殼。
陣陣興奮難以抑制的她一會兒默想着:回頭該問爺爺要幾毛錢,到哪裏去買瓶藍黑墨水才好。一會兒又得意地思忖:喚弟送我的這支“英雄”應該比支書家孔雀的那支727“永生”銥金筆好吧!雖然孔雀的“永生”是鋼筆和圓珠筆兩用的,可咱這支可是英雄616“暗尖”銥金鋼筆。聽說,全校隻有鄭校長時刻别在上衣口袋上的那支鋼筆才是“暗尖”的,不過,校長那支也不是“英雄”牌兒……(注:“暗尖”鋼筆在當年學生們青睐的鋼筆裏可是大出風頭的一種呢!)
嗐,又扯遠了!咱先不閑話田紅杏對着這支“英雄”牌鋼筆如何花癡了,還是将鏡頭聚焦到偷瓜“小分隊”那兒去看看吧。
話說當時,心思不定的喚弟捉着歐陽汗濕漉漉的瘦手,一辭别“山羊胡兒”祖孫,馬上腳不沾地兒地倉促溜走了……
二人一溜出那依依不舍立在原地遙望的祖孫倆的視力範圍,就不約而同地拔腳跑了起來。
滿頭大汗的歐陽邊跑邊“呼——呼——呼——”地喘息着:“嗐,剛才真是把我吓壞了,以爲你被‘山羊胡兒’逮到了,那祖孫正挾持着你送派出所呢!到底怎麽回事?你怎麽跟他們在一起呢?”
喚弟怏怏不樂地低聲道:“俺就那麽笨,一下就能叫人家逮到,俺是……”
喚弟有點跑不動了,索性站在大太陽底下,緩緩講完自己“調虎離山”的“英雄”事迹。雖然在她的描述中,她表現得很機智,然而,歐陽卻沒有在喚弟的語氣裏嗅到一丁點兒的高興味兒。
“在‘山羊胡兒’家出了什麽事兒嗎?”自認對喚弟頗爲了解的歐陽聽出了喚弟語氣裏的郁郁寡歡,不禁奇怪地小心追問。
“切!正是因爲沒出事兒,俺心裏才難受。他們一家對俺——都太好了!又讓俺喝水,又讓俺吃飯的……當時在他們家,俺恨不得能被他們當場抓住,狠狠揍俺一頓才好呢!”喚弟不屑地瞅了歐陽一眼,學着他以往的語氣“切”了一聲,而後垂頭喪氣又滔滔不絕地感慨着自己胸中的憋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