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使勁兒瞪了瞪低頭不語的蔡曉,見她一身簇新的穿着,臉上也是“紅膛花水”①的,仿佛二十出頭的姑娘一般魅力十足,實在好看。若不是知根知底的人,打死也猜不到兒媳已是三十要挂零的已婚婦人了。就她這狀态,哪像有病?分明是……
那爺倆尚不知死活地站在于傅氏的對立面,你話未落,我又開口,振振有詞地搶着袒護那嬌氣的婦人。
爺倆兒那不摻一點雜質的親情維護,就如同“滋滋”吐着信子的毒蛇,旁若無人地穿過五老媽的“面湯”耳朵②,又毫不停頓地一直鑽入她老人家大受挫折的胸腔,蛇的毒牙也似乎真地噬痛了她的偏執之心,一股蘊藏多年的藍色嫉妒之火再也壓服不住……
火冒頭頂,于傅氏再也不想忍耐!
她撇撇嘴小聲嘟囔:“見天價就知道拾掇着好看。好看能頂了饑困?驢屎蛋子倒是表面光,除了喂莊稼還有啥用?今日這兒癢明日那兒疼的,十年了,連一樣營生③也沒學出來,一個‘蛋’也沒下下來④……”
“娘——”
“嫲嫲——”
“娘!”
三個不約不同的聲音同樣着急地發出,打斷了于傅氏對兒媳的人身攻擊。
大兒媳婦蔡曉不管怎樣做,五老媽都看不順眼,這個怪誕的認知始于她那年突發“疊腸”之後……
當年,漂亮的下鄉女知青剛剛嫁給兒子文龍的時候,妯娌們誰不羨慕她于傅氏呀!曉兒是城裏人,識字解文不說,一應家務全在行。不管是身上穿的,還是飯桌上擺的……要哪樣兒就拿得起哪樣兒,對自己這個寡婦婆婆也很孝順,除了顧娘家急點兒,自己還真挑不出她啥毛病來。
開始晉升爲婆婆那兩年,于傅氏是知足的,就是鬼心眼子超多的長女蓮花偶爾“刻薄”弟媳兩句,她也會插科打诨地趕快幫兒媳化解一二。
于傅氏這種人前得意的精神狀态持續了不滿兩年,就突然發生了天翻地覆的巨變……
蔡曉朔流追源地反思,婆婆對自己态度的驟變竟是在她和文龍成親的第三個年頭,那年正月初三,文龍照例要帶着媳婦走老丈人家。
一大早,蔡曉梳洗畢,就輕車熟路地來到竈間刷鍋燒水煮餃子。
“送行的餃子、接風的面”,這是進門後婆婆給自己灌輸的新新理念。
蔡曉剛把滾了三滾兒的熟餃子搭上蓋墊,一早就去後天井裏侍弄菜園的文龍也洗淨了雙手進屋來了。
蔡曉不滿地問:“文龍,餃子中吃了,咱娘哪裏去了?”
“啊哦——咱娘一早上最少串三個門子,少闖一個就不是咱娘。”文龍看媳婦不高興了,趕緊倒向老婆,低聲說着“忤逆”母親的話。
蔡曉一嘟嘟嘴兒:“别的日子,咱娘闖幾個門子都好說,今天咱還要去看我爹娘,大老遠遠的,不早點啓程,到那兒都幾點了?”
“要不咱倆先吃着?”文龍偷窺了窺嬌俏小媳婦的臉色建議。
蔡曉猶豫一下:“好吧!”
小夫妻二人給于傅氏留出一大碗水餃,剩下的就着蓋墊,麻利地“解決”了早飯。
文龍打着飽嗝兒,推出自行車,正在院子裏充氣,于傅氏就風風火火地襲回家來了。
進門看見兒子兒媳沒等自己回家,就先吃過早飯了,心裏難免有些不痛快。
壓着這股不順心,她“張口岔氣”地吃下了這碗略有些冷的水餃,結果還不到半個時辰,就腹疼難忍。文龍和蔡曉一見老娘的臉色煞白,冷汗沁滿額頭,登時吓壞了。
緊急送醫後 ,文龍夫婦才知道于傅氏得了“疊腸”。雖然馬上在人民醫院做了“空氣灌腸”術,緩解了文龍娘的肚子疼。但好點了的五老媽卻在思想上“惡”了大兒媳。
“自己兒自己知”,在文龍成親前,對自己一向是言聽計從的,盡管她在家裏不常拿主意。可自從這個蔡曉進了門,兒子就突然變了,變得光聽他老婆的話,對自己的話也開始“陽奉陰違”了。
卧炕休養的五老媽撈不着出去“闖門子”了,乍一閑下來,難免胡思亂想的……她這會子猛然想起兩年前女兒蓮花偷偷對自己說的話,“娘!農曆七月十五可是陰間最大的節日——鬼節,你說弟媳的生日偏偏在那天,不會給咱家帶來什麽不好的‘東西兒’吧?”
記得當初自己還“嫌吼”過蓮花亂說不吉利的話,可這霎兒怎麽覺得閨女比自己見識廣呢!
兒媳過門快三年了,還沒給她添個孫子孫女,這頭等大事兒,先放下不說。就說自己這個身體吧,這麽多年以來,連頭疼腦熱的小毛病都沒得過,咋這兒媳來了,自己還跑開醫院了呢?
于傅氏在炕上躺了不到一天,就差點被自己的紛亂思緒整死。她從炕上爬起來,宣布:“俺好好的了。文龍,今日都初四了,你快陪曉兒回門兒吧!别讓親家挂挂着……”
蔡曉歉意地問:“娘,你真的好了?”
“好了!俺真好了!曉兒,回家給親家公和親家母捎個‘好’,道個‘惱’。都是俺給你耽誤了,叫你晚回了一天娘家。”
“娘,看你說的!”蔡曉不好意思地嗔怪着。
文龍看母親從炕上下來,走來走去的,動作一點兒也不緩滞,心道,娘應該是真好了,就說:“娘,你要是真好了,那俺可就和曉兒上膠縣了。”
于傅氏揮揮手臂:“去吧,快去吧!”
等兒子兒媳一走,于傅氏就收拾收拾,揣上幾個小錢去了西酉家村的“趙半仙”家。
“趙半仙”聽了于傅氏的擔憂,收下她的“孝敬”,才掐算着手指,慢條斯理地開口道:“嗯,你這個大兒媳還真是‘妨’你呢,這回兒,你就好險啊!小鬼已經把你捉去,綁在廟裏了。得虧你家還有個女貴人,拉了你一把兒,你才得以全毛全翅地回來。你這一出兒,好險啊!”
“貴人?女的?難道大仙指的是俺閨女蓮花?”于傅氏猜測道。
“嫁出去的閨女潑出去的水,你閨女不是早就嫁人了嘛!她就算有‘福’,也早把那‘福’帶到她婆家去了——”
于傅氏疑惑起來:“俺家裏就這麽幾口家,再沒有别的女人了——噢,難道是小兒媳婦?可小兒留從小就‘出嗣’了呀!”
“趙半仙”高深莫測地來了一句:“天機不可洩露!俺隻能告訴你這麽多了!”
“小兒媳是貴人,是她把俺從鬼門關拉回來的……”于傅氏一路琢磨着回了家。
從此以後,她就處處拿小兒媳陳雪梅與大兒媳蔡曉比較:雪梅比曉兒臉大、耳垂大、腚也大……一看就是有福的;雪梅比曉兒進門還晚一個月,不到三年,小兒子——留,就兒女雙全了;聽二老媽這兩天和人“嚓咕”,她兒媳雪梅最近又開始“嫌飯”了,怕是又懷上了!
真是“人比人得死,貨比貨得扔!”倆兒媳這麽一對比,曉兒除了長得好看點兒,哪還有一點兒長處?
唉!文龍還真是——瞎了眼了……
聰明如蔡曉,怎麽也猜不到,婆婆對自己前後迥異的态度,竟然是一場讓她跌入深淵的烏龍“疊腸”病引發的……
【高密土話解析】
①——“紅膛花水”,就是“紅光滿面”的意思。
②——“面湯耳朵”,就是“耳根子軟的像面條子一樣”。
③——“營生”,就是“活計”的意思。
④——“一個‘蛋’也沒下下來”,此處指“一個孩也沒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