喚弟的午飯當然是在尹爺爺家吃的。
飯罷,尹爺爺還拿出繪有“昭君出塞”的細腰透明玻璃杯,單獨給她沏了一杯白菊花茶。
尹爺爺先用熱水仔細地燙過玻璃杯,又從夕陽紅色的鐵皮茶罐裏取出三粒皺巴巴的白色幹菊花球兒灑入杯底,然後拎起鐵皮暖壺,緩緩注入熱氣騰騰的沸水進行沖泡。
喚弟趴在石桌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玻璃杯看,就見杯底的菊花随着開水的徐緩注入而上下翻滾,水差二指滿杯的時候,爺爺停止了加水。翻滾的菊花起伏了幾下也停駐下來,在水的上部緩緩舒展開來,一朵朵白菊如同猶盛開在枝頭時那般飽滿新鮮。
估摸着泡了2-3分鍾的時間,爺爺又“嘡啷啷”加入了三四顆拇指大小的冰糖塊兒,并取來長柄不鏽鋼羹匙攪了攪,又拿起棗紅色的“塑料杯套”套上杯底,這才把水杯遞給喚弟。嘴裏還囑咐着:“熱,喚弟小口喝,别燙着了。”
“哎——謝謝爺爺!”喚弟第一次享受隻有大人才擁有的品茶待遇,興奮地兩眼冒光。她輕輕地用嘴唇沾了沾茶水,激動地問,“爺爺,菊花也可以泡着喝?”
“那是,不隻菊花能泡茶喝,還有茉莉、百合、桂花、木槿、金銀花等等都可以泡茶。像菊花茶味道爽口,可以緩解口幹、火旺的症候;百合茶清涼去火,可以潤肺止咳;桂花茶可以明目清齒;茉莉茶可以舒緩焦慮;木槿花茶既清熱止咳,還可以涼血止血;金銀花茶也是治療咽喉腫痛的絕佳飲品。喚弟要記住了:它們都是大自然饋贈給咱們人類的上好花茶。”
“哦——”喚弟認真地聽着,小手捧起菊花茶,抿了一口兒,試着水溫正合适,茶水又甘甜清香,特别好喝。就把杯子捧到嘴邊,緩緩仰頭,“咕嘟咕嘟”地大口大口喝起來……
尹書記看喚弟列出那副欲“一飲而盡”的架勢,忙阻止道:“喚弟,茶不要一次性喝完,要留下三分之一杯的茶水,等爺爺續上開水,再泡上片刻,然後還可以接着喝。”
喚弟聽了,急忙止住“牛飲”動作,低頭看了看杯子裏剩下的茶水,皺起小眉頭,困惑地問:“爺爺,這些還有三分之一杯嗎?”
尹書記聽了喚弟的話,才突然明白自己對着一個六、七歲的孩子竟然拉着大人呱,不覺好笑。
他微不可察地搖搖頭,拿右手的食指在杯子上比劃着,解釋說:“三分之一啊,那是‘分數’計量單位,就是把這個杯子平均分成三份,一份就是三分之一杯。喏,就到這兒。”
“哦——”喚弟小大人一樣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兒。
尹書記又給喚弟的杯子裏注入水,喚弟看着開水再次将菊花沖得上下翻覆,可惜如今的花朵飽吸了水分,沉甸甸的再也不複第一次沖泡時起舞的輕靈。
不甘寂寞的喚弟覺得菊花茶非常好喝,就暗暗盤算着叫爹爹也弄點兒來嘗嘗。于是就問尹書記:“爺爺,這白菊花是從哪裏買的?”
尹書記幽幽地說:“不是買的,是你奶奶自己種的。”他伸手一指花圃,“喏,‘黑’旁邊的那些就是。”
喚弟順着爺爺的手指方向看去,隻見大黑狗正俯卧在一片黑油油的墨綠葉子旁邊。她眼睛快速搜了一圈兒,可哪兒有白菊花的影子呢?
喚弟奇怪地問:“爺爺,我怎麽沒看到有白色的菊花呢?”
“嗐——菊花是要到秋天才開的,這會兒還是夏天呢!”
“你奶奶自己種花,自己醅制花茶,她雖然不在了,可她炮制的各種花茶都還在呢!有菊花,有忍冬,有木槿……”尹書記低訴着,眼睛深情地望着南牆邊的花木,嘴中念念有詞,“‘物情良可見,人事不勝悲。莫恃朝榮好,君看暮落時。’朝開暮落花……”
“啊——什麽呀?爺爺在念詩?”喚弟的簡單思維有些不跟趟了,不得不抗議地打斷尹書記神神叨叨的“碎碎念”。
“喔——爺爺念的是唐朝詩人寫的《詠木槿樹》。木槿花的壽命隻有短短一天,我們白天看見的花,到了晚上就凋落了,它‘朝開暮落’,因此也叫‘朝開暮落花’。”
“‘朝開暮落’就是早上開,後晌兒落?俺怎麽沒看出來呢?”喚弟睜大眼睛,順着爺爺目光凝望的地方拼命看去。
“沒看見?噢——木槿花期很長,坐花又非常多,遠遠看上去總是滿樹頭紅紅紫紫的花。此花才落,彼花又開,連綿不絕,三個多月不斷溜兒。喚弟還這麽小,沒有這“朝開暮落”的感覺也正常。”
陷于回憶中的尹書記繼續說:“木槿花不僅能炮制花茶,還可以吃呢!你奶奶在世的時候還把木槿花挂上面糊,用油炸着吃過呢!”
“炸木槿花?好吃嗎?”喚弟舔舔嘴唇,眯起了長眼睛,似乎在記憶裏搜尋‘炸木槿花’的鮮美味道。
“好吃!酥炸木槿花又松又脆,吃起來很可口呢!”尹書記也眯起了眼睛,目光似乎穿越了南牆邊的那棵綴滿紫花的高大木槿樹,看入了老伴兒所在的未知的虛空。
“前幾年,發過一次大水,飛機場的官兵都來農場幫助抗洪,我和你另一個爺爺漂着開水桶去柳溝河給‘子弟兵’送水,一路趟着水去的,那水深都沒腰了,我倆還沒送到‘目的地’呢,熱氣騰騰的開水就和腰下的洪水一個溫度了……
大水退後,我得了痢疾,你奶奶就是用這棵樹上的木槿花熬成姜湯水給我治好的。”尹書記突然仰頭向天,喃喃低誦:“‘夜合朝開秋露新,幽庭雅稱畫屏清。果然蠲得人間忿,何必當年寵太真。’唉!你奶奶——‘依槿’(悠人猜測依槿可能是尹副書記先妻的閨名,不過年代久遠,慈祥的尹書記也早已作古,根本無從查起,故也不敢定論,權做疑案處理吧。)名副其實,她就是一朵沒留果實的‘朝開暮落花’。‘依槿’——‘依槿’……”
一直安安靜靜俯卧在菊花密葉旁邊的“黑”聽到尹書記聲聲呼喚“依槿”,狗耳一豎,狗頭一擡,前爪一按地面,一躍即起,抖抖毛,使勁兒搖拉着粗尾巴,小碎步跑着,颠颠颠地就迎了過來……
結果人影一閃,從月亮門進來的不是“黑”期待的“依槿”,卻是喚弟盼望了半天的爹爹——于文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