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不知“淑女”爲何物的喚弟先是“低聲飲泣”,後來越哭泣越傷心,因爲她聯想到去年她親眼目睹的一樁慘事了:那是他們還在老家——東酉家村過小年的時候,吃過餃子,爹爹把恭送竈王爺上天的封嘴祭品掇上炕,他們一家正在炕上說說笑笑地吃着竈神享用過的糖瓜呢……
耳邊驟然響起一陣“啪啪啪”地敲打後窗聲,“疾風暴雨”般的敲窗聲肆無忌憚地傳進來,瞬間打破了空氣裏彌漫着的溫馨。
文龍止住笑,揚聲對着後窗問:“誰呀?什麽事?”
“文龍大侄子,你八嬸——不好了,快——快開車送上城裏的醫院去看看吧!”窗外的聲音聽起來慌亂不已。
“哎——八叔你先别急!回去看着八嬸,我這就去發動拖拉機……”文龍從炕上一個蹦兒跳下來,拱上“馬口”中幫棉鞋,接過蔡曉遞過來的棉大衣,就急三火四地跑走了……
時年6歲的喚弟也受了驚,顧不得再吃糖瓜了,支楞着小耳朵隻管捕捉“信息”。
“曉兒,你八嬸是不是要生了啊?”一向好記心的于傅氏問兒媳。
被婆婆點醒的蔡曉急道:“娘!八嬸不會是難産吧?”
瞪了兒媳一眼的于傅氏張嘴呵斥:“呸呸呸!大年根子下,你就不會說句吉利話!”
“小媳婦”似的蔡曉對婆婆天長日久的呵斥已經“免疫”不敏了,隻管自己思索着說:“不行!我得去看看!”
于傅氏聽了蔡曉的話,狠狠剜了媳婦一眼:“你湊地什麽熱鬧?一個沒‘開過懷’的……”
驚慌失措的蔡曉瞅了支楞着尖耳朵聽話兒的喚弟一眼,急道:“娘——”
氣憤的于傅氏猛然警醒,忙改口道:“你在家看着門,俺去看看……”
一旁聽音的喚弟正在琢磨:嫲嫲嘴裏的“開過懷”是啥意思呢?晃神兒的功夫,就見于傅氏下炕走了。這霎兒她才突然反應過來,忙沖着窗外嚷嚷起來:“俺也去,俺也去!嫲嫲等等俺……”喊叫着,也赤腳跳下炕來。
“無辜”受訓、“被禁”出門的蔡曉慌忙下炕給喚弟穿棉鞋,系鞋帶,拿“棉猴兒”①……
被伺候的“大小姐”——喚弟一邊伸臂歪頭配合着母親的動作穿棉大衣,一邊跳腳嚷嚷:“快點!娘快點,俺嫲嫲要走了……”
喚弟小跑着追在于傅氏後面來到了她家屋後的八嫲嫲家,一見大門敞開着,就小跑着闖了進去。
喚弟她八嫲嫲的炕前裏,已經站了好幾個“嘈嘈雜雜”亂出主意的女人,衆人都慌成了一團,不提防間,就被調皮的小丫頭從人縫裏鑽進去了。
終于突擊到“前沿陣地”的喚弟打眼一瞧:她的八嫲嫲臉色雪白,“一動不動”地躺在炕頭上汪着的一灘血水裏,炕腚上扔着一個小花被子“包袱”,正“一動一動”地發出貓叫似的細弱哭聲。
喚弟直被眼前“通紅”的場面吓壞了,她忍不住驚慌地喊起來:“血!八嫲嫲流血了……”
“别胡說——”一隻老榆樹皮似的手把亂喊亂叫的她捉住,一路“押解”着,出了“産房”,又出了院子,最後還“聲色俱厲”地把她趕出了家。
這是一向慣她的嫲嫲——于傅氏第一次嫌吼喚弟。
“心有餘悸”的喚弟急忙倒騰着兩條小短腿,風快地跑回家去了!
一進門就興奮地高喊:“娘,娘,俺嫲嫲‘嫌吼’俺了!”
正拿着掃帚掃炕前的蔡曉頭也沒擡就說:“傻孩子,挨‘嫌吼’有啥樂的?”
喚弟“一本正經”地說:“以前,光聽俺嫲嫲‘嫌吼’你,這回好了,她連俺也開始‘嫌吼’了,娘,多好!有了和你做伴的了。”
聽了女兒的話,蔡曉一陣心酸上湧,喉頭哽了哽,半天才說:“俺喚弟真是個可人疼的傻孩子!”
“娘,俺八嫲嫲流了一炕血,哦——她還養了一個哭起來像貓叫的小孩子。”喚弟把打探來的信息傳遞給母親。
“咹?一炕血!唉——”蔡曉放下掃帚,直起身子,雙手合十,閉上眼睛肅穆地喃喃,“希望大人孩子都平安!”
無神論者——蔡曉誠心祝禱時,“保平安”的神大概困了,聽漏了一半;也可能他和喚弟一樣喜歡“斷章取義”,所以神隻應了蔡曉的一半祝禱:大人“走”了,孩子平安!
喚弟永遠記得爹爹回家來對母親說的話:“八嬸流血太多,沒搶救過來,‘走了’……”
……
聽說母親今天叫瘋狗咬得不輕,也流了不少血,她不會也和“八嫲嫲”那樣,“走了”就再也不回來了吧!
想象力豐富的喚弟越思越想越害怕,越害怕越哭,越哭越大聲……
她的“高音階”痛哭很快招來了一大些人,其中就有那個長得像“鄭燮”的康莊農場的黨支部副書記——尹甯。
50歲左右的尹甯書記掏出鑲藍邊的白手絹,來到喚弟面前蹲下,先摸摸她的頭,又拿潔白的手絹輕輕擦了擦她的大花臉。
不知爲什麽,尹書記隻是摸了摸她的頭,擦了擦她的臉,一言未發,喚弟就覺得被一種甯神的氣場所包圍,漸漸收了哭聲……
【高密土話解析】
①——“棉猴兒”,就是“棉大衣”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