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裏,平康勇不知道自己已經離開聯軍的大營有多遠,他出來得還算順利,雖然他那個大哥平時有些啰嗦,可是做事卻是牢靠得很。
瀛洲豪強多半尚武,一來固然是受大漢的影響,二來是他們天生骨子裏崇敬強者,會自然而然地去模仿,所以平康勇的武藝并不差,而且他本身也有漢人血統,所以身形高大,不類似其他瀛洲人的模樣。
當平康勇被一枚不知道何處射來的箭矢從馬上給射落時,他完全懵了,四周隻是黑漆漆的一片夜色,他能看清的隻是月光下的一片模糊黑影,趴在還自夾雜着些剩雪的草堆裏,他一動都不敢動。
朝廷大軍的斥候可不是聯軍大營裏的那些斥候,那是真正的殺人機器,平康勇就聽說過一些關于帝隊斥候的可怕傳說。
平康勇強行克制住了去握刀的沖動,他知道此時自己任何一個錯誤的舉動都會把他的性命給丢掉,不管來的是什麽人,他還是不要亂動得比較好。
黑暗裏忽地響起了并不響亮的沉悶馬蹄聲,平康勇舉起了雙手,同時小心地擡起了頭,然後他看到了黑暗裏單人獨騎的帝國斥候,墨藍色的鐵甲幾乎和黑暗融爲一體,若不是那名帝國斥候冷得令人心悸的一雙鷹隼般的銳目,隻怕他還看不出那匹奔跑而來的馬上猶自有一位騎士。
平康勇幾乎能聽到自己劇烈的心跳聲,他這個時候很害怕這個可怕的帝國斥候會把他當作奸細直接砍了腦袋,不過好在那名帝國斥候似乎看懂了他的姿勢,在離他五步外的地方勒住了馬匹,冷冷地打量着他,沒有說一句話。
平康勇高舉着雙手站了起來,不敢有絲毫大意,口中緩聲道,“來者可是朝廷上官?”平康勇看着那沒有一點動靜的黑色騎影,胸膛裏一顆心快得好像要從嗓子眼裏跳出來一樣。
“汝是何人?”馬上的帝國斥候看着面前處處顯得詭異的叛軍,皺了皺眉,然後沉聲發問,這時候他已經得到了同伴發出的暗号,附近并無任何不妥。
“小人平康勇,奉父命前來拜見朝廷的大人,有緊要軍情上禀。”平康勇一直懸着的心終于放下了些,隻要能說的上話,那就好了。
随着一聲唿哨,平康勇稍微一愣,便覺得脖子後面一股寒意,身後不知何時已經多了兩名帝國斥候。
“别亂動。”随着低喝聲,平康勇便覺得眼前一黑,竟是眼睛上被蒙了一層黑布,密實得不透一點亮光,平康勇不敢有半點動彈,就好象扯線的木偶傀儡一般被那名帝國斥候扔上了馬背。
也不知道颠簸了多久,平康勇方自被放下馬,當臉上蒙着的黑布被扯去時,那突然撲面而來的火光刺得他眯起了眼,過了好一陣才緩過來,這時候他已經被帶着走出了很遠。
一處幾乎算得上是簡陋的營帳裏,平康勇見到了自己要見的朝廷大人,那是兩名鐵甲森然,渾身上下都透着一股鋒銳氣息的将軍,當被那種冰冷得如同刀鋒一樣的目光盯着時,他幾乎有種窒息的壓迫感。
“你說你有重要軍情上禀,到底是何軍情,若敢欺瞞本将,定斬不饒。”王奔看着面前長相不累瀛洲人的青年,卻是沉聲喝問道。
“大人容禀。”平康勇精神一凜,連忙答起話來,将自家情形說了一遍,接着便拿出了聯軍大營的草圖雙手奉上,這圖雖然隻是他父親憑着印象粗粗所畫,但也大體不離十,尤其是裏面對于各家豪強的情況注明猶爲詳細。
從親兵手中接過那張叛軍大營草圖,王奔看了幾眼之後,卻是不動聲色地遞給了身邊的陸離,這張圖是真是假,還得派遣斥候去查探一番才能确定,不過這個自稱平康勇的小子所說的叛軍情形倒是讓他頗感興趣。
“這麽說起來,叛軍中不少人都是被騙從賊,并不知情?”王奔讓人搬了張馬紮給平康勇,詢問道。
“若一早知道是朝廷大軍,各家安敢聚集兵衆。”平康勇膽子漸漸放開了些,瀛洲的豪強雖然大半都和唐王府有關系,但那也不過是背靠大樹好乘涼,起碼過去唐王府一直都是朝廷在瀛洲的代表,大家敬畏的實際上不是唐王府,而是唐王府背後的帝朝。
“我看你長得不類倭人,怎麽也是瀛洲豪強子弟。”王奔忽地問道,他雖然問得失禮,不過平康勇并不在乎,算起來瀛洲豪強自從帝國在瀛洲列島開府設縣以後,這些豪強們便深以倭人身份爲恥,俱是千方百計地牽強附會,将自家祖上和漢氏拉上關系,說是祖上其實乃是秦末以來從中土避難而至的漢人,并非瀛洲倭人。
當年帝國遷徙百姓于瀛洲落戶時,那些豪強爲了娶到漢女爲妻,更是不惜重金,先請教漢學的先生爲自己編了族譜,方自去向那些帝國百姓家提親,隻爲了能讓自己好擺脫倭人的身份。
平康勇所在的平家也是瀛洲豪強裏的名門,追朔起來的話,能将族譜附會到秦末徐福時,他的祖母乃是當年遷徙到瀛洲少有的書香世家的旁系,可即便如此對于那些瀛洲豪強來說,仍是高不可攀,最後他的祖父擊敗了衆多競争的豪強,方自娶到他祖母爲妻,此後更是再沒有納過妾。
平康勇的父親平信清娶的同樣是漢家之女,雖然家世不如其母,但在瀛洲也算得上大家閨秀,因此平家早已将自己視作漢人,隻是苦于無法轉籍爲漢,正式擺脫自己瀛洲豪強的身份,成爲世家。
王奔和陸離相視間都是笑了起來,這些瀛洲豪強倒也有趣,“你先下去休息,待驗明此圖真假,本将自然會給你平家一份富貴。”王奔朝正襟危坐的平康勇說道,瀛洲豪強漢化已深,固然要除掉一批人,但也不可能全部殺個幹淨,這裏面能爲帝國所用的倒不如化爲己用。
“多謝大人。”平康勇雖然很是想提出加入帝隊的請求,但他還是克制住了這股沖動,隻要那兩位将軍驗明了自己帶來的那份聯軍大營的草圖,應該會答應自己的請求。
看到平康勇面色如常地離開,王奔不由朝身邊的陸離道,“看起來這些瀛洲豪強裏,還是有些可用之人。”
“先别急着下定論,不如找缇騎司的人問問看,看看那小子可有說假話。”陸離更加持重些,說話間已自喊過了親兵,“去請缇騎司的楊大人來帳一叙。”
“如此也好。”看着領命而去的陸離親兵,王奔笑道,他這個同僚心思缜密,正好可以彌補他過于豪放的缺點。
不多時,楊萬刑便到了,依然是那副和氣生财的生意人模樣,不過王奔和陸離卻是清楚得很,這位缇騎司的副千戶手上的人命比他們隻多不少,有些東西是怎麽也掩飾不了的,比如楊萬刑身上那股普通人無法感覺到的濃烈血腥味。
“聽說有瀛洲豪強遣子來投誠。”楊萬刑倒是直接得很,一進帳就問道。
“确實是有此事,不過我等并不确定真假,正好有些事情,要向楊兄你請教。”王奔朝楊萬刑說道,然後讓人上了酒肉,反正今夜無事,三人正好秉燭夜談,等弄清楚那平家子帶來的叛軍大營圖真假後,再行出戰。
楊萬刑喝着酒,聽完王奔和陸離的話後,笑了起來,“那平家小子倒也不差多少,瀛洲豪強确實便是這般樣子,李氏逆賊和那些關隴餘孽,其實也是差不多,這些年來李氏逆賊和關隴餘孽也是多娶帝國遷徙到瀛洲的女子爲妻,而不願和瀛洲豪強通婚,是以除了那幾家和李氏逆賊關系莫逆的新晉豪強,其餘人都是首鼠兩端,不會爲李氏逆賊拼死命的,不過這也得天子寬恕這些瀛洲豪強從賊之罪才行。”
“這恐怕辦不到,天子要我等來瀛洲,征讨李氏逆賊和叛軍,也是要對瀛洲豪強進行整治,如此大好機會,不将其大部株連,這日後終究是有麻煩的事情。”王奔搖頭道,他在劉景願身邊時,也常聽這位自家都督提過此事,要是隻平定叛軍,何須準備那麽多帝隊連同帝國海軍一起過來,隻要天子一紙明诏,那些瀛洲豪強就會對勢衰的唐王府群起而攻,不過那樣一來這瀛洲終究難以徹底清理一番以便日後治理。
楊萬刑自然知道王奔的顧慮,不過這些軍方的将領向來行事磊落,雖然戰場上會使用陰謀詭計來赢得勝利,但要他們先假裝同意接受那些瀛洲豪強的同意,待大局定下後,再毀諾殺光那些瀛洲豪強,卻是辦不到的事情。
這是太祖皇帝留下的規矩,戰場上生死相搏,自然無所不用其極,但是這等涉及國之信重的事情,卻絕不可以等閑輕視,就算楊萬刑心中覺得那些軍方将領太過死闆地遵守這條規矩,但也不好開口說些什麽。
這一夜裏,除了平康勇之外,還有另外三家瀛洲豪強派人來投誠,不過他們運氣不好,被平康勇搶了先,而且也沒有平康勇所攜帶的叛軍大營的營盤草圖,自然沒怎麽受到重視,便連王奔和陸離的面都見不到。
“看起來瀛洲豪強果然和李氏逆賊離心離德,那份圖多半是真的了。”王奔自語間,目光變得堅毅起來,他打算明日便行出戰,殺那些叛軍一個措手不及。
“王将軍也不必太急,我缇騎司的探子也不是吃幹飯的。”楊萬刑見王奔提到那平家子帶來的叛軍大營的地圖,卻是高深地笑了起來。
“哦,楊兄手上可是有更詳盡的地圖。”陸離在邊上說道,雖然修文年間,缇騎司退出瀛洲,不過也曾經營幾十年,當年一些在瀛洲成家不願意撤走的缇騎司探子,若是能爲楊萬刑所用的話,也是股不小的力量。
“既然連一介豪強都能弄到叛軍大營的營圖,我缇騎司怎麽會辦不到。”楊萬刑頗爲自豪地說道,當年帝隊東征西讨,戰無不勝,可也是有他們缇騎司刺探情報,暗殺敵國重要人物的功勞在内,此次缇騎司重回瀛洲,暗地裏早已經營裏兩年,當年前任指揮使留下的暗子還有不少仍在,這叛軍大營的詳細營圖到手隻是個時間問題。
快天明時,果然如楊萬刑所說那般,卻是忽地來了一名自稱是缇騎司探子的瀛洲人,帶來了一卷地圖,當軍帳裏王奔和陸離打開之後,都是吃了一驚,比起那平康勇帶來的營圖,這上面卻是将叛軍各營人馬标注得清清楚楚。
“楊兄,如此詳細的營圖,不是一般人能弄到的吧?”王奔看向了楊萬刑,這缇騎司的手段果然了得,現在他有些相信當年的一些傳言,說缇騎司在河中大戰時甚至能搞到大食兵馬的布防圖。
“瀛洲豪強裏,真正首屈一指的大族乃是蘇氏,其本稱是蘇我氏,帝國征服瀛洲時,蘇我氏出力甚多,後被太祖皇帝改賜蘇氏,太宗皇帝時,蘇氏便已全族改入漢籍,隻留下一支分家仍在京都府,名義上是和蘇氏斷絕關系,仍爲瀛洲豪強,但實際上卻是用來監視李氏逆賊和關隴餘孽的。”楊萬刑并沒有隐瞞,這場仗一打完,那支蘇氏便算是完成了使命,到時候可以真正的自立門戶。
“可是那叛軍大營裏五大豪強中的一部。”陸離在一旁問道,要是那蘇氏是叛軍裏五大豪強之一,成爲他們的内應,那這一仗便是輕松得很。
“不錯,不過陸兄也不必高興得太早,這連營三十裏的叛軍不過是些烏合之衆,頂多是拿來消耗我軍實力的炮灰,即便輕松拿下卻也沒什麽,這真正棘手的隻怕還是京都城。”楊萬刑在邊上道,攻城戰向來麻煩,雖說帝國自有攻打城市的巨型攻城器械,不過海上運輸麻煩,若是以工匠就地打造,又缺乏材料,所以這京都城隻怕并不好打。
“那倒無妨,我等奉都督将令,隻是圍困京都,絕了逆賊逃跑的道路而已,其他事情不與我等相幹。”王奔站了起來,然後拿起那張詳細的營圖道,“既有此圖,我軍已可動手,不必遲疑了。”R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