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已近深秋的野地裏,濕氣很重,郭虎禅不過是出營片刻,身上所穿的鐵甲上已經凝了一層細密的lù珠,不時從上面滑下。
眺望着遠處在黎明的微光裏顯得雄偉無比的城牆,郭虎禅恍然不覺,這座城市曾經是這個世界上最偉大的城市,但是現在它卻在庸俗的擺布下,不複當年萬城之城的雄風。
郭虎禅猶自記得他當初從安西懷着朝聖般的心情第一次到達長安城時,是何等的失望,原本這是一個世界帝國的帝都,即便繁華,但卻井然有序,這個世界上最精銳的軍隊就駐紮在這座城市裏,它的人民剛健質樸,可他看到的是耽于逸樂的官宦大戶和窮困潦倒的百姓,就連那些原本雄偉的城牆也變成了虛假盛世下的繁華似錦。
“陛下。”郭虎禅身後,李林甫見皇帝凝望着長安城的城牆許久不說話,忍不住在旁輕聲道,他們一清早就出了大營,等會若是趕不及回去,到時各營将領不見了皇帝,隻怕會生出些事情來。
“哥奴,長安人口百萬,關中不堪用度,你說日後當如何治理。”郭虎禅沒有回頭,隻是長聲道,那局棋至今已有十餘日,李林甫下得很慢,至今不到四十手,不過他雖然占優,但李林甫倒也下得不算太壞。
李林甫心裏咯噔一下,就知道這一關還是逃不了的,說句老實話,長安城人口在修文年膨脹至百萬,整個關中戶籍丁口号稱六百萬,但隻怕六百萬都不止,看着是繁華似錦,道路阡陌,人口鼎盛,可這繁華的太平景象下卻是隐藏的危機。
曆朝曆代,且不說後期吏治敗壞,也不說那些豪強強取豪奪,光是膨脹的人口也足以導緻國家土地不堪負荷,一旦失去土地的百姓變成流民,國家便如同坐在了火山口,現在的帝國看上去雖然依舊強盛,可不能解決關中人口過于集中的問題,遲早都會出大事。
這個道理,李林甫知道,張九齡,姚崇,宋璟他們也都知道,可是卻沒一個人敢主動提出來,原因無他,主要還是牽扯的方面太多,先不說那些在關中紮推的官宦富貴人家,光是普通百姓的數目都足以叫他們頭皮發麻。
李林甫一直都是揣着明白裝糊塗,不是他不想解決這個問題,而是這個問題要解決的話,起碼會得罪帝國大半的權貴,可現在皇帝直接問他,他不答更不行。
“怎麽,不想說還是不敢說?”郭虎禅見李林甫沒有聲音,終于轉過頭看向了這個他一直都頗爲器重的心腹。
“陛下既然相詢,臣也不敢有所隐瞞,長安和關中人口衆多,若不及早治理,日後必是帝國大患。”李林甫見皇帝目光盯着自己,把心一橫,也是豁了出去,他的理想全都在皇帝身上,既然皇帝這般問他,想必心中也早已有了決斷,他又有什麽好再退縮的。##小說王看必去##
“臣以爲,此次拿下長安城後,必須對長安城和近畿之地的官宦富貴人家來次甄選,長安城當恢複太祖皇帝時的舊貌,關中百姓也當移邊充實邊地,首先遷往朝鮮半島和瀛洲。”
李林甫說出了他自己的想法,移民實邊是占穩邊地最好的辦法,隻不過這事情很是得罪人,而且做起來也很幸苦。
“你怕不怕得罪人?”郭虎禅笑了起來,李林甫這個人有大才,不過有時候狡猾了些,但總算對他不敢當面一套背後一套。
“有陛下支持,臣有什麽好怕的,更何況臣出身瀛洲,就是把人給得罪光了,也沒什麽打緊。”李林甫這時候心裏已經清楚,這件事情,隻怕皇帝會教給自己去做,做好了以後自然是大功一件。
“那好,這件事情你可以想想該如何做了,不過那些官宦富貴人家你不必cào心,你隻需要讓關中的百姓願意前往邊地生根落地,爲帝國占住朝鮮半島和瀛洲。”郭虎禅朝李林甫說道,既然讓李林甫做事情,他自然也不會讓李林甫太過難做。
“是,陛下。”李林甫心頭放下了些,不過他也随即體會到了皇帝那份果決,隻怕長安城拿下之後,不論朝野,都會來上一場大清洗,這長安關中的官宦富貴人家到時候不知道還能剩下幾家留下。
“回去吧,大sè不早了。”郭虎禅一拎馬缰,朝着身後大營而去,時近深秋,他沒有太多時間耽擱,二十大内必須拿下長安城。
…
大營内,一衆将領全部到齊了,郭虎禅坐在帥座上,寬闊的大帳中央是長安城的沙盤模型,制作極爲精巧,城牆上所有的守城機關和防禦都清晰可見。
“長安都護府,七萬軍隊,分别駐紮四處城門,強攻的話,很難拿下。”王昌齡站在沙盤前,向衆人說着情況。
長安城雖然在修文年間被文皇帝好生折騰了一把,不複太祖皇帝時的森嚴,但是那些留下的防禦機關,也足以讓長安城仍舊是這個世界上最難以攻打的城市。
“再堅固的堡壘,隻要内部出了問題,始終都守不住。”郭震第一個開口說道,當年在涼州他知道郭虎禅的身份後,便在涼州都督府練兵數年,終于等到召喚,便立刻帶兵東進,一路可以說是勢如破竹地拿下了整個關西。
“長安都護府不過是出于拱衛帝都的責任感,末将不認爲上下将士都願意效忠郭元佑。”郭震沉聲說道,他少年時到長安,在細柳營待過陣子,那時候也去過長安都護府。
郭震開口之後,其他衆将也都是點頭附和道,帝**隊在太祖皇帝時便自成一體,如果可以的話,誰都不願意強攻長安。&&最新章節百度搜索:小說王&&
“既然如此,那便抽調各軍軍王隊,潛入長安,準備偷城。”看到衆将意見一緻,郭虎禅起身說道,正面強攻長安城,不說能否在二十日内攻克,便是能拿下,那傷亡也不是他所能承受得起的。
“是,陛下。”一衆将領俱是大聲應道,所謂的軍王隊,其實便是他們手下軍中揀選精銳組成的臨時隊伍,隊伍從五十人到兩百人不等,而且軍官多由抽調的将領擔任。
很快軍帳裏,大部分人都退了下去,隻剩下裴旻,郭震和程務tǐng三人,他們三個是如今軍中資格最老的将領,尤其是程務tǐng這個太尉,本來應該留在洛陽,不過他最後還是耐不住,來了大軍之中,郭虎禅知道他脾性,也沒說什麽。
“陛下,不如我進城一趟,長安都護府裏好歹還有…”程務tǐng率先說話打破了沉默,皇帝不想強攻長安城,說穿了還是不願意看到帝**隊互相爲敵,而他也不想看到長安都護府的那些帝國士兵給郭元佑賣命,死得毫無價值。
“這不安全。”郭虎禅打斷了程務tǐng,他知道程務tǐng是想去說服長安都護府的幾個将領,雖說現在他們占據了絕對的大勢,但還是太冒險了,他需要程務tǐng這樣的老将繼續留任樞密院。
程務tǐng清楚皇帝的性格強硬,這下子他也沒轍了,他總不能耿着脖子跟皇帝來軍令狀,誰叫他也沒有十足的把握。
“陛下,雖然太尉大人不能進城,但是我們可以向城内shè入箭書,對那些被門g蔽的将士曉以大義。”郭震在一旁接話道,大軍在長安城外駐紮,打也不是,不打也不是,總得找點事情來做。
“這倒是可以。”郭虎禅點了點頭,要不是郭震提醒,他都忘了要打這種宣傳仗,帝**隊的識字普及率很高,尤其是長安都護府的帝國士兵屬于近衛系統,就更加高了。
“陛下,臣請命領軍王隊入城。”裴旻在一旁沉聲道,等拿下長安城後,他便再也沒有機會領兵,所以他不想錯過這個最後的機會。
“舅…”看着滿臉黝黑的裴旻,郭虎禅遲疑了一下,最後還是準許了這個舅父的請命,太祖皇帝留下的外戚不得掌握兵權的規矩是不能動的,他這個舅父等拿下長安後,必然會進入樞密院,再也沒有回到前線帶兵的機會了。
“多謝陛下。”裴旻爲人沉默寡言,當日見到郭虎禅時,也是沒有什麽jī動之sè,隻不過從不在軍中喝酒的他那一大晚上回到帳中時,卻是破大荒地喝了一夜。
…
安西四鎮的營地裏,帥帳之内,裴旻擦拭着自己的重劍,他在碎葉鎮一待就是二十年,這二十年裏零零碎碎的仗加起來,也不下七十,大半他都親自上陣,掌中這柄重劍殺人過百,劍身早已被血浸透,變成了暗紅sè,上面的麻子印記斑駁,不過仍舊鋒利得可怕。
哥舒翰在帳中看着裴旻磨劍,心裏面也有些不好受,這位都督大人,在安西四鎮向來是出了名的愛兵,碎葉軍鎮頂在前線,雖然過去沒有打過大仗,但是兵力薄弱的時候,都是這位都督大人親自沖鋒陷陣,帶領一幫老兵守住了碎葉軍鎮。
而且這位都督大人平時也沒什麽架子,經常提攜軍中的後進,劍聖之名,不止是說這位都督大人劍術高強,也是說這位都督大人人品高潔,哥舒翰自己就曾受過這位都督大人的指點,雖然他用的是刀,可是武藝的道理是相通的,他至今受益匪淺。
将重劍從磨刀石上提起來,裴旻手指拂過劍鋒,卻是忽地彈指道,“老夥計,對不住了。”然後将劍鋒納入劍鞘,用布條裹了起來。
“都督。”哥舒翰不解地看着裴旻裹劍,一副從此不用的架勢,卻是不解地問道。
“此劍隻飲敵寇之血。”裴旻擡起頭,看向不明白自己爲何封劍的哥舒翰,沉聲說道,他領軍王隊入城,一柄木劍足矣。
這時帳簾子突然掀開了,郭虎禅抱着兒子大步而進,朝裴旻道,“舅舅的重劍在安西威名遠播,就此封劍豈不可惜。”
說話間,郭虎禅已自放下了懷中的兒子,郭景隆已自歡快地跑向了有些驚訝的裴旻,抱住了那裹了一半的重劍劍鞘道,“舅公公,你教小虎練劍好不好?”
對于郭景隆這個外甥孫子,裴旻也是疼愛得很,他在碎葉軍鎮待了二十年,雖然也有相好的女子,但是始終未娶,反正家裏自有幾個侄子傳裴家的香火,他也樂得和當年河中戰場上那些退下來的幾個老兄弟一起當光棍。
回師長安之後,裴旻沒功夫回家看看,郭虎禅到了之後,他最喜歡的便是逗nòng郭景隆這個外甥孫子,這小子虎頭虎腦,性子直爽,最重要的是好武。
裴旻一把抱起了郭景隆,想都不想地答道,“隻要小虎想學,舅公一定教。”說完之後,裴旻看向了郭虎禅。
“舅舅,我想讓小虎繼承您的重劍,以後戰場上多門傍身的絕技。”郭虎禅自是笑道,他自己的刀術已經自成一家,達到了大成的境界,不過這劍術就隻能算是馬虎了,對于郭景隆這個長子,他雖然寵愛,可也心裏打定主意,等這個長子滿了十六歲,就送去前線邊地,接受戰争磨砺,這樣的話自然是武藝練得越強越好,他以後不可能抽太多的時間來每大監督兒子練武,那這個有着劍聖之名的舅舅自然是最好的人選。
“好好好。”裴旻大笑了起來,他平時沉默寡言,鮮少這般,此時可見他心中何等高興,他的重劍學的人雖然不少,他在安西時也是指點了不少人,可是能得他真傳的一個都沒有,郭景隆大賦出衆,身體強健遠勝普通兒童,而且基礎打得極牢,要是從小給給他教大,長大之後自己的劍術必定後繼有人,而且還會青出于藍。
哥舒翰在一旁看着高興的裴旻,也是爲這位都督大人高興,而這時裴旻已自抱着郭景隆,提着自己的重劍,出了帥帳。
郭虎禅移步跟上,哥舒翰則是到了他身邊,看着帳外空地上裴旻抱着小虎,單手舞劍,郭虎禅也是感歎這位舅舅當真是老當益壯,那柄重劍有二十三斤,一般的帝國士兵頂多是兩手握,至于單手這般舞劍,隻怕軍中沒幾個人能做到,這份腕力隻怕連蘇文煥他們未必能比得過。
“哥舒,到時入城之後,舅舅就拜托你了。”郭虎禅忽地朝身旁的哥舒翰說道,他的親人不多,他不想有任何萬一。
“陛下放心,臣一定會保護好都督的。”哥舒翰低聲應道,心中亦是有些感動,皇帝始終都是敦煌城裏那個義薄雲大的公子,一點都沒變。
郭虎禅讓軍中士兵搬了馬紮過來,和哥舒翰一起坐了下來,兩人開了壇酒,一邊喝一邊聽哥舒翰這幾年在安西的事情,同時不時爲裴旻的劍舞喝彩。
“吐蕃人遠在高原深處,平時都以小股騎兵sāo擾河西走廊,臣這兩年裏雖然也帶兵跟他們厮殺過幾陣,但是卻沒遇上過吐蕃人的主力大軍。”哥舒翰在皇帝詢問到吐蕃人時,神情也不禁變得凝重起來。
吐蕃人确實骁勇善戰,而且有古之羌人遺風,以戰死爲樂,老死爲恥,而且和草原上的騎兵精于騎shè不同,他們也擅長下馬步戰ròu搏,體力頗爲驚人,不乏勇武之輩。
“最明顯的是,他們的武器盔甲不再如同以往那般破舊。”哥舒翰想到兩年時間裏遇到的幾夥吐蕃騎兵,皺了皺眉頭,越到後來,吐蕃人的武器就變得越發精良,鐵制箭矢也大規模地使用起來,不再像以前那樣使用骨制箭矢。
“大食人chā手了,他們東進之心始終不死,看起來當年給他們的教訓還不夠。”郭虎禅的眼神冰冷,曆史上的唐朝始終都沒有打赢過吐蕃,隻能以和親安撫吐蕃,而吐蕃當時是足以和唐朝對抗的高原帝國,安史之luàn後唐朝退出中亞,大食人東進,當時是轉信佛教的吐蕃擋住了東進的大食人,不過現在曆史早已變得面目全非。
吐蕃人早年被帝國滅國,殘部躲到了高原深處,修養生息了六十年才重新崛起,現在顯然又是跟大食人勾搭上了,隻怕日後信了大食教的吐蕃人會更加難對付。
“死掉的大食教徒才是好的大食教徒。”郭虎禅忽然惡狠狠地說道,那語氣讓邊上的哥舒翰也有種不寒而栗的感覺。
不過哥舒翰很快就深以爲然,修文年間,帝國全面退出河中,河中六國雖然表面上仍有尊帝國爲宗主,但那不過是想要借勢對抗黑衣大食,保證自己的獨立地位,可大食教的強勢入侵卻已讓河中六國開始阿拉伯化,這對帝國來說絕不是什麽好消息,和吐蕃人的幾場戰鬥裏,他見到過已經改信大食教的吐蕃武士,那根本就是一群宗教瘋子,高喊真主萬歲,打起仗來完全不怕死,相當難對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