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如墨漆黑,黃豆大的雨點打在石頭牆上,發出着噼噼啪啪的聲響,松油火把在瓢潑的雨中隻剩下一點昏黃,那火光根本照不出幾尺遠。
這是郭元佑離開潼關的第三天,一場大雨讓整個潼關都陷入了在秋涼中,關前的軍營帥帳裏,從外面巡視回來的顔杲卿掀帳而入,帥帳裏幾隻孤零零的火把照出的光給他帶來了些暖意。
雨水不斷地從蓑笠上滴下,顔杲卿費勁地解了下來,松開身上的甲胄,方才松了口氣,他身旁兩名親兵接過他脫下的铠甲,幫他挂了起來。
“去準備些酒食。”顔杲卿一邊吩咐道,一邊徑自往内帳而去,那雨大得好像天都要翻過來,穿什麽都沒用,他得先換身幹淨衣服。
一走進内帳,顔杲卿猛地警覺了起來,他的手瞬間扶在了腰間的刀柄上,呼吸也在一刹那間屏住,渾身的肌肉緊繃,随時都可以拔刀揮舞出最強的斬擊。
黑暗的内帳裏,一雙明亮的眼睛看着進來的顔杲卿,不過眼睛的主人對于顔杲卿沒有任何惡意,随着突然間被點亮的火折子,顔杲卿的眼睛眯了眯,不過當他看清楚那雙眼睛的主人時,握刀手放松了幾分。
李秀行點着了帳子用來取暖用的火盆後,熄滅了火折子,朝渾身上下濕透,猶自滴着水的顔杲卿道,“顔将軍,還是先換身衣服,再坐下叙話吧?”
李秀行雖然看上去文質彬彬,但臉上淡去的疤痕在昏暗的火光裏讓他看上去多了幾分yīn詭,顔杲卿自然記得這位已經榮升缇騎司副指揮使的大人物。
走了幾步,将刀擱在案上,顔杲卿朝李秀行笑道,“李大人還真是好本事。”說話間,他已是脫去了身上的衣服,擦幹淨身子後,披上了幹爽的棉織中衣,坐了下來,李秀行居然神不知鬼不覺地就進了他的帥帳内帳,這實在是叫他心驚。
“是顔将軍你自己太大意了。”李秀行自然明白顔杲卿心中所想,卻是搖頭道,“别忘了,我們缇騎司的老本行是幹什麽的?”
缇騎司最早成立時,本就是軍中的情報機構,一開始的成員全是軍中的精銳斥候,刺探軍情,刺殺敵軍将領才是他們幹得最多的事情。
“說句不客氣的話,郭元佑走了後,這潼關裏沒有缇騎司殺不了的人。”李秀行朝顔杲卿說道,一臉的認真。
“李大人來找末将,不知道有何吩咐。”顔杲卿知道若是鬥嘴的話,就是幾個自己都不及眼前這位缇騎司的副指揮使大人。
“你派人傳遞出來的消息太模糊,所以我來了。”李秀行說道,臉上帶着讓顔杲卿有些心悸的笑意。
“郭元佑回長安,這裏面有多少内情,我需要知道全部。”李秀行一邊說着,一邊擡頭看向了顔杲卿身後,“你的親兵回來了,我不希望有别人知道我在這裏。”
顔杲卿站了起來,轉身掀帳而出,正好擋住了那兩個端着酒肉回來的親兵,伸手拿了一大盤熟牛肉,和一壺燙好的老酒,顔杲卿朝兩名親兵道,“剩下的歸你們了,換完衣服去前帳守着,沒我的命令,誰都不許放進來。”
“是,大人。”兩名親兵雖然有些奇怪,但還是點頭應聲,然後便帶着剩下的酒肉離開了,顔杲卿看着兩人的背影消失在遠處,方才轉身回了内帳。
将那大盤牛肉和燙好的老酒放在桌上,顔杲卿看向了坐在那裏好像一直沒動過的李秀行道,“李大人,要不要喝幾杯?”
“我自己有。”李秀行看着取杯子的顔杲卿,從懷中mō出了精緻的扁圓銀酒壺,朝顔杲卿一舉道,“比你的好,要不要來幾口。”說完,已自拔了塞子,喝了幾口,那透出的醇厚酒香叫顔杲卿鼻子抽了抽,lù出了酒蟲上來的樣子。
“李大人不心疼就成了。”顔杲卿答道,不過他話音未落,李秀行手中的銀酒壺已經扔了出來,他一把接過便仰脖子喝了起來,沒想到當真不過五六口,酒壺裏便空了。
翻轉酒壺,顔杲卿使勁地倒了倒,卻是再也不見一滴,回味着那酒香,他不禁歎了口氣,将酒壺扔給李秀行道,“李大人恁地不厚道。”
“等此間事了,這酒你要喝多少就有多少。”收好酒壺,李秀行笑着說道,他是個不喜歡别人占上風的人,哪怕對方是‘自己人’。
顔杲卿一屁股坐了下來,給自己倒了杯燙好的老酒,喝了一口後,眉頭皺了皺,手中的酒杯放下了,喝過了李秀行的酒,這酒卻是叫他難以下咽。
“李大人,有什麽話想問,盡管問,末将定然知無不言,言無不盡。”顔杲卿看向了對面的李秀行,他現在越發肯定剛才李秀行是故意爲之。
“很簡單,爲什麽郭元佑會回長安,而你成了潼關鎮守?”李秀行問道,對于顔杲卿,他雖然信任,可也不得不小心。
顔杲卿對于李秀行的問題,隻有耐心地将當日發生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全部說了一遍,最後道,“末将這幾日正在想辦法掌握軍中,到時候必然會拿下潼關。”
“不必着急。”李秀行朝顔杲卿說道,顔杲卿的才能倒是大爲出乎他的意料,三日前要是郭元佑真地出關偷襲大營,就算他當場死了,也終究是個爛帳。
“其實我安排你和其他人進潼關,拿下潼關并非首要目标。”李秀行朝顔杲卿說道,而這時顔杲卿臉上lù出了幾分疑huò,他不明白還能有什麽事情會比拿下潼關更重要的。
“殺了郭元佑才是我的真正目的。”李秀行看着一臉驚訝的顔杲卿,站了起來,“陛下是霸主,倒也不懼殺了郭元佐和郭元佑兄弟,背個惡名,可我等身爲臣下,自當爲陛下分憂。”
顔杲卿臉上顔sè變了,李秀行當初分明是要坑他,隻怕他若是按最好}書城原計劃行事,就不是生擒郭元佑拿下潼關,而是郭元佑被他所殺,而下手的人其實是缇騎司。
“顔将軍,請記住,陛下的英名,絕對不能有任何損失,這是我等身爲臣下應當做的事情。”李秀行看到顔杲卿的表情,沉聲說道。
“這件事,陛下知道嗎?”顔杲卿看向李秀行,亦是沉聲問道。
“這種小伎倆,你認爲陛下會知道嗎,這不過是我的布置。”李秀行給了顔杲卿答案,然後他看着顔杲卿有些釋然的表情,臉上不由笑了起來,這些帝**人有時候真地是很矛盾,他們一方面希望皇帝戰無不勝,一方面又希望皇帝光明磊落,可是這世上怎麽可能有那麽美好的事情。
“缇騎司就是做這種事情的。”顔杲卿朝李秀行說道,但随即他搖了搖頭道,“你們就是做這種事的。”
“顔将軍,你明白就好,不過這一次你确實是立下大功,到時候我必然會向陛下禀明一切。”李秀行朝顔杲卿說道。
“李大人,你可是又有了什麽計劃,不知道末将可有資格知道?”顔杲卿朝似有所思的李秀行問道,盡管他不喜歡李秀行的做法,可他卻不得不承認李秀行這樣的人才配當缇騎司的副指揮使。
“這機會本就是顔将軍你制造出來的,便是告訴顔将軍你也無妨。”李秀行朝顔杲卿說道,然後重新坐了下來,卻是那壺已經變涼的老酒,給自己倒了一杯,“郭元佑回到長安城,郭元佐突然死了,你說會是誰做的?”
李秀行的聲音很平靜,可是顔杲卿聽來,卻有一種無法言語的冰冷,他眼前這個和自己年紀相當的缇騎司副指揮使,實在是個可怕的yīn謀家,就像一條毒蛇一樣。
雖然隻是很簡單的一句話,卻不知道裏面隐藏了多少yīn謀,顔杲卿忽然有些後悔自己爲什麽要問李秀行,知道他不該知道的東西。
“顔将軍,我覺得你也許更适合缇騎司也說不定。”李秀行看着顔杲卿,很認真地說道,顔杲卿能夠說服郭元佑,就說明他絕對有資格在缇騎司立足。
“末将不适合,李大人高看末将了。”顔杲卿看着談笑自若的李秀行,卻是喝下杯中的酒後答道,他不希望自己有一天會變成李秀行這樣的人。
“既然如此,那我就不勉強了。”放下酒杯,李秀行從懷中又拿出了自己的銀酒壺,朝顔杲卿道,“顔将軍你的酒确實不怎麽樣,還是喝我的好。”說完,将那銀酒壺放在了案上,然後起身離開了。
“李大人,外面有我的親兵。”看着要走的李秀行,顔杲卿忍不住出聲道。
“顔将軍,你不會以爲我隻是會動動嘴皮子的那種人吧?”李秀行朝顔杲卿笑了起來,臉上帶着自負的笑容,然後指了指桌上的銀酒壺道,“以後顔将軍要是改主意的話,記得找我。”
看着掀帳而出的李秀行,顔杲卿有種捉mō不透的感覺,這個李秀行當真不愧當年有蝮蛇公子的外号,拿起那銀酒壺,入手頗沉,顔杲卿拔掉塞子,聞到那酒香,卻是不由自主地想到了自己打聽到的關于李秀行這個缇騎司的副指揮使的消息。
…
半個時辰後,瓢潑的雨夜裏,李秀行已經出現在了潼關外的平野上,他騎着馬,身旁還有随行的六騎。
李秀行在潼關布局已經很長時間,顔杲卿隻不過是個意外的驚喜,他真正依靠的還是那些已經滲透到潼關的内應,雖然他們地位不高,但是在特定的情況下,他們對于普通士兵的鼓動能力隻在那些将領之上。
郭元佑回長安,和郭元佐一起都死掉,這就是李秀行最想看到的結局,用軍事手段固然可以結束這場根本沒有懸念的奪位之戰,但那不過是最差的手段。
雖然雨水冰涼,但是卻不能澆熄李秀行此時心中的火焰,他這一生最得意的手筆或許就将是接下來的長安之行,不過在那之前,他要去見郭虎禅這個皇帝,因爲他知道郭虎禅雖然并不反感手下臣子臨機決斷,可那總有底線,一旦越線必然會惹來猜疑,他不願自己隻因一時的疏忽,而失去日後大展身手的舞台。
不到十裏地的距離,李秀行帶着下屬卻在風雨中整整走了半個時辰,直到在距離關外大營不到五百步的地方,被大營的斥候給包圍。
李秀行看到手下被撲下馬的時候,就知道自己拔刀也是枉然,那些斥候顯然是皇帝身邊的親軍精銳,不是大營裏的普通士兵。
“我等是缇騎司的人,有重要軍情要呈報陛下。”李秀行主動從馬上下來,朝黑暗中現出身形的幾騎高聲道。
“李大人,末将不過是奉命行事,剛才得罪之處,還請見諒。”那幾騎中有人認識李秀行,卻是下令讓手下放開了那幾個被他們拿下的缇騎司好手,朝李秀行抱拳一禮道。
“無妨,這是将軍的本分。”李秀行看到那答話的是皇帝身邊的貼身shì衛之一,一個姓牛的校尉軍官,重新上馬後說道,“對了,陛下可曾睡下。”
“既然李大人有緊急軍情,我這就派人立即回去禀報,李大人可以先跟我回營,換身幹爽衣服。”牛大說道,他本名叫牛禮,不過排行老大,軍中兄弟便喊他牛大,便是皇帝也多喚他這渾名。
李秀行點了點頭,帶着手下跟上了牛大,對于皇帝的用兵更多了幾分感觸,明明已經占盡優勢,可卻是在這等小處上絕不有一絲懈怠,當日若是郭元佑真地帶兵出關,隻怕絕對難以活着回到潼關。
行不了多時,李秀行跟着牛大進了大營,一路上他們經過了三處暗哨,要不是牛大在,他怕是根本發覺不了。
有牛大的虎贲營校尉令牌,李秀行一行很是順當地進了皇帝的中軍行轅,換上幹爽衣服,喝了幾杯酒禦寒後,李秀行便直接去了皇帝居帳,有些事情他得提前禀報。
燈火通明的大帳裏,一身金線龍紋黑袍的郭虎禅看着走進來的李秀行,示意他坐下說話,李秀行是跟随他的老人,一直以來可以說是勞苦功高,幾次差點丢了性命,可到現在也隻是缇騎司的副指揮使,雖然缇騎司兇名昭著,可卻是多行暗中之事,而李秀行向來的志向卻是帶兵打仗。
“參見陛下。”李秀行還是行了一禮後方才坐下,他知道皇帝不喜俗禮,尤其是這種sī底下見面,不過他不是蘇文煥,薛猛他們那樣的人,他也有他自己的行事原則。
“來得那麽急,可是出了什麽大事?”郭虎禅知道李秀行的爲人處事,也不廢話直接開口問道。
“是出了些事,不過?”李秀行看着郭虎禅懷中抱着的大殿下,表情有些遲疑,他接下來不少話都是極爲隐秘的事情,最好不會有其他人知道。
“阿洛。”郭虎禅看向了身後的來洛,然後将裝睡的兒子遞給了他,“帶小虎回去。”
“是,陛下。”來洛抱走了郭景隆,而郭景隆這時似乎也知道郭虎禅這個父親是有正事要談,隻是在來洛懷裏偷偷地看了眼坐在那裏的李秀行,然後又閉上了眼睛。
“大殿下很聰明,陛下何不?”李秀行看到被抱走的郭景隆在來洛懷裏看向自己時眨了眨眼,不由心中一動朝郭虎禅說道,不過話剛說出口,他就有些後悔了。
“等拿下長安,朕就立太子。”郭虎禅倒是沒在意,對于這個兒子,他也是滿意得很,而且他也相信自己手把手地教這個兒子,絕不會培養出個纨绔廢物出來,而且早定太子對國家來說也不是壞事。
“好了,說你的正事,那麽急從潼關來見朕,出了什麽變故。”
“陛下,郭元佑回了長安,如今鎮守潼關的是顔杲卿。”李秀行将自己所知道的一切全都禀報給了郭虎禅。
“這個顔杲卿倒是智勇雙全,可堪造就。”郭虎禅一般不怎麽誇人,不過顔杲卿能把郭元佑說動,讓他回長安,自己則成了潼關鎮守,可不是一般的将領能做到的。
“說吧,你是不是有什麽計劃?”郭虎禅很了解李秀行,他絕不會因爲要向自己禀報這些情況就連夜冒雨從潼關趕來。
“陛下,臣打算在長安做些事情,讓郭元佑和郭元佐兄弟手足相殘。”李秀行看向了郭虎禅,說出了自己的打算。
“手足相殘,朕看你是打算弄死郭元佐,然後嫁禍郭元佑,到時候朕就是徹底握有大義,就是殺了郭元佑,也不會背上什麽惡名。”郭虎禅一眼就看穿了李秀行的用意。
“陛下,郭元佑趕回長安,隻怕心裏早已有了弑兄的惡念。”李秀行回答道。
“放手去做,能做成最好,做不成,朕也不怕什麽惡名。”郭虎禅朝李秀行說道,他知道李秀行希望自己這個皇帝可以幹淨地拿回屬于他的東西,郭元佑和郭元佐兄弟自相殘殺自然是最好不過的局面。
“等拿下長安,朕下放你去北地當個校尉,說起來朕還虧欠你一個将軍呢。”郭虎禅笑了起來。
“多謝陛下。”李秀行拜謝道,領軍打仗是他一生的夢想,盡管隻是個校尉,但他清楚他這個缇騎司副指揮使雖然品秩高出校尉好幾級,可他從未有帶過兵,直接一個實打實的邊地校尉,那是别人想求都求不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