積水的營地裏,看着回來的顔杲卿身後的親兵連推帶拉的大車上用防水油布蓋着下面露出的酒壇,那些被喊出來的力夫們都是歡呼了起來
“記得把那幾頭豬殺了弄幹淨,炖熟點”顔杲卿朝力夫裏領頭的大漢吩咐道,現在他的心思全在那張紙條上的話上面
酒肆鋪子裏的老掌櫃顯然準備的東西比顔杲卿要充分的多,除了整整四十壇子燒酒,五頭肥豬以外,還在幾輛車上塞了大白菜和各種醬料以及佐味的辣椒,大蒜等等,最難得的還是用油布密密地裹了一大袋的木炭和煤餅
且不說營地裏那些力夫們歡天喜地的生火殺豬,就是那些羽林軍的士兵和軍官們也是出來幫手,這種鬼天氣,要說不想吃上幾口熱騰騰的湯食,騙鬼都不信
回了自己的營帳,顔杲卿脫了盔甲,卻是拿出了那塊鐵片放在手心裏,牛油蠟燭的昏黃火光裏,婆娑着這枚因爲常年把玩而顯得光滑異常的鐵片
在顔杲卿的記憶裏,這枚鐵片是父親從來不離身的東西,小時候記得跟父親一起在田裏幹完活後,父親有時候就會一個人呆呆地坐在田壟邊上,對着這枚鐵片看上大半天
顔杲卿從來沒有仔細看清楚過這枚鐵片的全貌,他記得小時候也問過父親這枚鐵片是什麽東西,可父親從來沒有回答過他,不過現在這枚鐵片就躺在他的手心裏,泛着烏青色的亮光,裏面還隐隐有些銀芒在内的意思
這是枚甲葉,顔杲卿一眼就看出了這枚鐵片的形狀,是盔甲上的鐵片,看材質有些像是冷鍛的魚鱗百煉鋼,但又不完全是,顔杲卿對比着自己所知道的任何一種盔甲,都沒看出這枚甲葉到底是什麽盔甲上落下來的
“大人”營帳外,響起了親兵的喊聲,讓顔杲卿回過了神,收好那枚甲葉,顔杲卿方自擡頭道,“進來”
掀開的帳簾子外,兩個親兵端了鍋炖肉,提了壇酒進來,本來兩人還想和顔杲卿這個沒什麽架子的上司一起吃喝,不過看到顔杲卿臉上的神色不大好,兩人也就知趣地放下東西,打算離開
“王公公那裏送去了嗎?”看着要離開的兩個親兵,顔杲卿開口問道,那個王公公不管怎麽說都是皇帝派下來的,能不得罪就盡量不得罪的好
“送去了,還說讓我們多謝大人”兩名親兵中一人答道,然後便退了出去
等兩名親兵出帳後,顔杲卿重拿出那枚烏青甲葉,坐在案前,對着那香氣撲鼻的炖肉,卻是沒什麽胃口,雖然瞧不出這枚甲葉的來曆,可至少他能肯定自己的父親絕不是别人眼中的老兵那麽簡單,起碼也該是個軍官,隻是他想不明白,父親爲何要隐瞞自己的身份,不讓自己知道
夜深,躺在矮榻上,顔杲卿翻來覆去,輾轉難眠,那酒肆鋪子裏的老掌櫃也好,夥計也好,隻怕都是缇騎司的人,誰都知道缇騎司早就全投靠了洛陽那位,他倒是沒想到洛陽那位已然強到了這種地步
這長安城隻怕是徹底成了一座孤城,顔杲卿心中想到,對于自己的未來加是一片迷茫,握着手裏那枚甲葉,想得累的顔杲卿沉沉地睡去了
…
第二天,顔杲卿醒過來時,雨還在下,這時候睡了一夜的他已自冷靜了不少,看着案上那沒怎麽動過的炖肉,他心裏面稍微有了些底氣,起碼從缇騎司那些人給他準備的東西看,他們對他并無惡意,甚至有些拉攏的意思在内
雨雖然在下,但是卻比昨日小了不少,營地裏也熱鬧不少,那些力夫們聚在一起,聽那些能說會道的兄弟講些‘大逆不道’的故事,倒也聽得津津有味,至于邊上那些羽林軍的士兵則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隻有軍官來了,才稍許發出些聲,提醒那些力夫别說了
這一切都落在顔杲卿的眼裏,說起來這幾年郭虎禅一直都先生口中的常客,各種故事總少不了這位已然自稱皇帝的先太子之後,就是長安都護府裏,不少少壯派的中下級軍官也是喜歡聽他的段子,那總叫他們這些年輕人有種對英雄和戰場的憧憬
不過現在,顔杲卿卻隻覺得可怕,連那些沒讀過書,沒什麽見識的力夫都覺得郭虎禅才是帝國的皇帝,而不是未央宮裏那從文皇帝手裏正兒八經接過皇位的郭元佐,這人心向背是再明顯不過,長安城裏頭的那些官員,商人不過是群見風使舵的牆頭草一潼關要是被打破了,隻怕到時候最先跳着要開城門迎接郭虎禅的,就是他們
王公公倒是在營帳裏病倒了,他一個人住一頂帳篷,身邊也沒有宮裏平時服侍他的小太監,晚上燒酒喝得太多,睡下後卻是沒蓋好,這天氣濕氣又重,是以着了寒,發燒得厲害
顔杲卿沒想到自己還會遇到這檔子事,王公公也是病死在他這裏,那事情可就大了,雖然看上去他這裏就王公公是皇帝派來的,可他知道,自己軍中絕不會隻有王公公這一個‘監軍’
趕到王公公的營帳時,顔杲卿看着躺在那裏,臉燒得像煮熟的蝦子一樣的王公公,卻是喊了自己手下某個據說是杏林世家出身的士兵問道,“王公公他沒事?”
“大人,王公公隻是體虛受寒,算不得什麽大毛病,吃些藥,發身汗就沒有大礙,不過我們這裏沒退燒的藥材”那名長相有些文靜的士兵朝顔杲卿道,然後開了張方子就退了出去
拿起那張藥方,本來想要交給手下親兵去附近找處村鎮抓藥的顔杲卿忽地放了下來,他還正想着怎麽抽身去見那張紙條上所說的地方,眼下不正是個好機會
“你們兩個,跟我走一趟”顔杲卿随意點了兩個親兵,便出帳換了衣服,取了馬匹出營而去,卻是叫手下不少士兵有些微詞,本來皇帝派個太監來名爲傳旨,實爲監軍,就叫他們有些不滿,不過是表面上做出些恭敬的樣子來,可現在顔杲卿這個向來叫他們服氣的上司卻爲個太監鞍馬勞頓地東奔西跑,卻着實叫他們不痛快
出了營地,顔杲卿先去了那酒肆鋪子,既然缇騎司有意拉攏他,他也不會拒絕,父親藏了那麽多年的那枚甲葉,肯定來曆不凡,他甚至懷疑父親當年是不是修文初年被清退的河中老兵,隻怕還是和先太子沾着點關系
迷蒙的細雨裏,顔杲卿下馬進店,很是自然地去了櫃台朝那老掌櫃問話,“掌櫃的,這附近可有藥鋪子或是坐堂的醫生?”
那老掌櫃是缇騎司的老人,知道自己扮演的角色,顫顫悠悠地直讓顔杲卿說了好幾遍,才喊了個夥計讓他帶路,領顔杲卿他們去最近的村鎮
潮濕泥濘的馬廄裏,顔杲卿看着那嘴裏嘀咕着,動作磨磨蹭蹭的夥計,也不催他,倒是他身邊兩個親兵有些不耐,隻不過他這個上司都沒說話,他們也自隻有按奈下來,等他夥計把馬牽出來
當顔杲卿帶着兩個親兵跟着那名拖了好些時間的夥計出了店,往雨裏去時,那酒肆鋪子後門走的一騎人馬早已駛出了數裏地,往着前方十幾裏外的一處小鎮趕去
路上那夥計仍自走得慢,顔杲卿估摸着給缇騎司提前知會的時間也差不多了,方自朝那夥計喝罵起來,“走快點,再磨蹭我抽你”說話時,卻是摸出了點碎銀子扔給了那夥計
得了銀子,那夥計立馬變得利索起來,一拎馬缰,就往前跑了起來,讓顔杲卿那兩個親兵暗罵不已
隻不過小半個時辰都不到,那夥計已自把顔杲卿他們帶到了自家大人吩咐帶到的小鎮,“往前直走,進了鎮子那裏第一處拐角就是家藥鋪,聽說還有坐堂的老郎中”說完那夥計也不下馬,徑自撥轉馬頭就走了
“這小厮好市儈,直娘賊欠扁”看着那好似腳底抹油般消失在遠處雨線裏的夥計,顔杲卿身後一名親兵忍不住罵道
“走,别跟小人置氣”顔杲卿朝兩名親兵道,然後一馬當先,策馬朝前面細雨裏顯得有些模糊的小鎮而去
長安城和潼關之間距離不過三百裏,如今也就這一片的幾個縣還在長安的治下,不過顔杲卿現在卻已不這麽想,雖說缇騎司向來是暗中行事,可是難說這幾個縣的官員已經倒向了洛陽朝廷
小鎮不大,但是卻看得出很繁華,顔杲卿雖然在長安都護府服役了五年,可是卻很少有空閑時間能夠出遊,對于這小鎮也是陌生得很
給雨水沖刷得光滑可鑒的石闆道路兩旁,是木闆門半開做生意的店家,一下本來在路邊擺攤子的小商販們也自擠在那街道廊角屋檐下,隻不過天濕路滑,街上也沒幾個行人,顔杲卿他們三人從馬上下來,牽着馬在街上走過,那些小販們也隻是懶洋洋地朝他們看幾眼後,又繼續縮着身子烤火閑聊了
顔杲卿有種很古怪的感覺,似乎正在潼關前的軍事對峙對于這些最普通的百姓來說,似乎誰當皇帝都無所謂,頂多是那些說書先生口中又多了些他們愛聽的故事罷了
這才是讓顔杲卿覺得長安城這一仗沒得打的地方,這京畿地區附近可以算得上是天子腳下,尚且不覺得郭元佐這個皇帝有多好,還能指望大半出身長安和關中附近郡縣的羽林軍将士會效死命嗎?
按着那夥計的提示找到街角轉角處的藥材鋪,顔杲卿剛走進鋪子,就看到了那座堂的老郎中分明不是别人,正是自己那本該在鄉下老家種田的父親,饒是心裏他有所準備,但還是大吃了一驚,差點喊出聲來
顔元孫看着差點露出馬腳來的兒子,卻是不慌不忙地起身道,“這位軍爺,我看你氣色不太好,恐怕有隐疾”
要是換了其他人敢跟自己這樣說,顔杲卿早就掄起拳頭打上去了,可面前是自己的老爹,他也隻有點頭稱是,臉上的神情古怪得很,倒是讓身邊兩個親兵還真以爲他有什麽不能見人的病患,俱是臉上露出了異樣的表情
顔杲卿頗爲尴尬地跟着冒充老郎中的父親去了藥鋪的内堂診病,至于那張給王公公抓藥的藥方自是有那兩個親兵在店鋪前堂找夥計照方抓藥
穿過幾重廊道,顔杲卿看着進了一間小屋子的父親,猶豫了一下之後才跟進去,而這時他已拿出了那枚烏青色的甲葉,開口問道,“爹,這到底是怎麽回事,您老怎麽也來了,還跟缇騎司一塊兒?”
顔杲卿滿腹的疑惑,盡管他早已想到一些事,可還是得等面前出現的父親親自給他個解釋
“這枚甲葉,是當年太子爺身上盔甲上的”從兒子手裏拿回對自己意義重大的烏青色甲葉,顔元孫朝兒子說道,當年手裏有那麽一塊甲葉的可不出十個人,全是那場大戰裏跟着太子爺身邊血戰到最後一刻的,他顔元孫一輩子雖然隻風光了那麽一次,可也足夠了
顔杲卿張大了嘴,雖然早就猜到父親當年和先太子必然有些關系,可他也沒料到自己父親居然還能拿到先太子身上盔甲的甲葉,隻怕自己父親當年也是先太子身邊的人
“有些事,當年爹不跟你說…”顔元孫朝兒子說起了當年的往事,他并不是當年的東宮黨,而是在河中戰場上被郭廷昭簡拔的所謂‘景武近衛’,當時還有很多和他一樣都不是功臣出身的世家子弟或是普通子弟憑借軍功被郭廷昭火線提拔,都是短短的時間裏成爲了精銳部隊的中堅軍官,甚至于将領
而他們在戰場上也堪稱是除了東宮黨的将領外,對郭廷昭最忠心耿耿的一批人,修文年間,他們也同樣被文皇帝所忌憚,幾乎全都被迫卸甲歸田,當時他們這些人被稱爲‘景武近衛’,本來應該前程遠大,成爲帝國的功臣世家的他們就此沉寂
顔元孫回到老家後,娶妻生子,爲了不惹麻煩,一直都隐瞞了自己在河中戰場上的經曆,旁人隻當他是個普通的老兵,顔杲卿這個長子出生後,他仍舊像個普通的老農一樣教養這個兒子,隻不過到最後他還是讓這個兒子從軍
本來顔元孫以爲自己這輩子會把當年的經曆當作秘密隐瞞一輩子,卻沒想到郭虎禅這個這些年威震天下的宗室名将居然是太子爺的兒子,之後郭虎禅在洛陽稱帝,缇騎司的一個百戶帶着人找到了他,還帶來了當年幾個東宮黨和景武近衛中的老朋友署名的誓約,而他自然也毫不猶豫地簽上了自己的名字,跟着缇騎司的那個百戶走了
顔元孫自己估摸着,當年的景武近衛中還活着的人估計已經全都出來了,他本來不知道自己能做什麽,後來一個缇騎司的千戶找上了他,把顔杲卿的情況跟他說了一遍,要他說服這個兒子棄暗投明
顔元孫對于文皇帝可以說是痛恨入骨的,當年他們景武近衛那批人,被迫卸甲歸田,眼睜睜地看着自己流血奮戰打下的河中土地和大漢霸權就那麽一點點的在二十多年裏丢了個精光,喪了個幹淨,不知道多少人因此憤懑而死,要知道那些可都是戰場上鐵铮铮的硬漢,最後生生給氣得病死在榻上
“爹,我該怎麽做?”顔杲卿看着逼問自己的父親,很是直接地問道,他本來就是個孝子,雖說自古忠孝兩難全,可現在郭虎禅并非什麽篡位者,反倒是皇統正朔,兩相一比較,倒是郭元佐這個未央宮裏的皇帝才像個篡位者
“先把你軍中幾個人給除了”顔元孫很是滿意兒子的表現,一邊說道,一邊将一張寫了幾個名字的紙條遞給了兒子
顔杲卿看着上面的名字,不由吃了一驚,他沒想到自己身邊居然還有藏得那麽深的家夥
“别皇帝,他雖然是個廢物,可是玩弄權謀的本事不小,樞密院這麽多年來都沒能拿下長安都護府,便是裏面文皇帝當年留下的人太多”顔元孫朝有些吃驚的兒子說道,“不過你也不用太擔心,缇騎司的人也不是吃幹飯的”
“我知道了,爹”顔杲卿沉聲應道,接着将那張紙條給揉碎了,“不過這三個人想要除掉他們也不是容易的事情”
“顔校尉放心,這件事情隻需要顔校尉配合就行,下手的事情我們缇騎司自會解決”房間裏的屏風後,李秀行緩步走出,朝皺眉的顔杲卿說道,顔杲卿不是他們缇騎司唯一在潼關内布置的棋子,不過作爲下棋的人,誰也不會嫌手上的棋子少的
“這位是?”顔杲卿看向了一邊的父親,眼前的青年給他一種壓抑的感覺,顯然久處高位
“李秀行,現爲缇騎司千戶”李秀行報上了自己的名字,顔杲卿是他親自選的人,他也是希望和顔杲卿打好關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