樞密院裏,早在大朝會後就被程務挺下令全員召集的樞密使,參軍和直屬各級将領已經全部到齊,當西城的沖天火光照亮長安城時,他們全都是驚愕地看着那被火光染紅的昏暗天空,而這時身穿鐵甲的程務挺帶着全副武裝的士兵出現在了他們面前
每一個人心中都已清楚,他們已經别無選擇,作爲樞密院的人,他們必然會被皇帝列入清洗名單,除非他們背叛身邊的同伴,投靠皇帝
但是作爲帝**隊的高層,他們很清楚皇帝手上所握有的軍事力量僅僅隻限于長安都護府,而且郭虎禅的身份大白于天下,也必然将動搖皇帝統治的基礎,而最重要的是對于帝**隊有着巨大影響力的功臣集團站在郭虎禅那邊
同時從他們個人感情來說,他們也希望郭虎禅成爲帝國的皇帝,因爲隻有強悍的霸主才配統治這個國家,讓軍隊恢複光榮,奪回失去的霸權
程務挺的目光越過了被火把照耀得如同白晝的庭院内每一個部屬的臉孔,他等待這一天已經很久,他是個純粹的武人,過去的幾年時間裏他接替薛讷後,每天都疲于應付那些扯皮的事情,早已讓他心力憔悴
痛痛幹上一場,然後把未央宮裏的那個軟蛋從皇帝的寶座上趕下去,成了程務挺最大的心願,而現在他距離這個目标已經不遠
“當立者乃先太子,如今無能者竊據皇位,使我漢軍蒙羞,我等帝**人以身許國,斷不能容忍,願意随我匡扶皇統者,向前一步”程務挺高聲喝道
“願随太尉,匡扶皇統”樞密使中,一名老将赫然出列,高聲應道,緊接着便是高喝聲不斷響起
盡管樞密院過去一直都是能和内閣抗衡的巨頭,但是文皇帝父子始終都在打壓樞密院,試圖繞過他們控制帝**隊,對于樞密院裏大半屬于功臣集團和軍人世家的帝**人來說,他們早就忍了很久了,尤其是那些經曆過太宗時代帝國霸權的輝煌時代的老将,加不滿于修文年後的帝國現狀,隻不過他們一直都将這份不滿深藏在心裏,現在他們終于可以肆無忌憚地釋放自己積壓多年的情緒
高亢的呼嘯聲裏,樞密院裏,被動員起來的帝國将官們彙聚成了黑色的洪流,向着北城湧去,當大半個樞密院的帝**人們列隊前行時,那股氣勢簡直可以稱得上是如龍如虎
宗楚客府上,看着親自過來的李業嗣,宗楚客披着一襲長袍,讓早就準備好的家人帶着收拾的細軟,跟随缇騎司的人馬一起離開
登上馬車,宗楚客的精神雖然看上去有些疲憊,但是人卻看上去并不顯得蒼老,他朝身邊端坐在馬車裏的李業嗣道,“撥亂反正,就看接下來殿下了”
宗楚客已經把自己家族今後所有的希望都賭在了郭虎禅身上,他自己這個内閣諸相之首,他倒是不太在乎
“殿下雄才大略,定然不會讓你我失望”李業嗣回了一句,宗楚客這個文官集團裏的枭臣,确實是個不可或缺的人物,不然的話他也不會親自走這一趟,護送宗楚客安全地前往洛陽
宗楚客笑了起來,郭虎禅其人,他并沒有接觸過,可是觀這位先太子之後在北境所行之事,乃是個心狠手辣,殺伐果決之人,比起郭元佐這個皇帝,強得不是一星半點,當即他心中大爲笃定
而這時太學裏,和駱賓王經過密談的楊炯,也終于出手了,這兩年太學裏在駱賓王的支持下,尚武之風大熾,卻是一掃文皇帝修文年以來漸漸興起的文人靡靡之風,尤其是在這兩年春闱大考裏錄取的士子,卻有不少都是來自軍人世家,或是祖上有軍人背景的年輕人
這些士子大都是心懷熱血,追慕祖輩武功的人,白天裏郭虎禅身份大白時,就有不少人發出過激之語,而楊炯這兩年裏在駱賓王的暗中扶植下,在太學裏也是威望日高
當城西火光沖天而起前,楊炯已經聚集了門下弟子和一大批平時學社裏的骨幹士子,一通慷概激昂的演講後,卻是帶着近千名士子,浩浩蕩蕩出了太學裏,亦是往北城而去
“烽火照西京,心中自不平牙璋辭鳳阙,鐵騎繞龍城雪暗雕旗畫,風多雜鼓聲甯爲百夫長,勝做一書生”這是楊炯年輕時做的詩,他曾經也有過個将軍夢,可是修文年間帝**隊從河中回撤,不知道打破了當時多少和他一樣的熱血青年的夢想
“現在,是重整帝國的時候了”楊炯一臉堅定地喃喃自語道,然後帶着身後聞訊趕來,越來越多的士子前往北城
長安城外,細柳營駐地,近三千名的帝國将士們全副武裝,手舉火把,他們是帝國各地軍隊中的中堅軍官,也有軍人世家的精英子弟,但是他們都有共同一個特點,那就是他們每一個人都有父輩死于二十多年前的河中戰場
他們每一個人心中都矢志向大食人報仇,發誓總有一天他們要奪回帝國在河中失去的疆土,恢複他們父輩們曾經的榮光時代
現在他們等來了這個機會,如今未央宮裏的皇帝,那個無能者的兒子,根本不具備繼承皇位的資格,真正應該成爲皇帝的是遠在萬裏之外,在北境先後剪除羅,渤海叛亂,鎮壓李唐餘孽的那位副都護,郭虎禅大人
或者該說是郭虎禅殿下,因爲他是先太子之後,代表着帝國的皇統正朔,而他們戰死的父輩當年正是追随先太子在河中戰場建立了讓他們追憶銘記的武勳
“出發”随着細柳營的将官們高聲怒吼,這三千人的精銳軍官隊伍向着北城而去,他們将迎接太皇太後和樞密院,官員,士子,并且将其護送到洛陽,然後等待帝國真正的主人從北境歸來
未央宮裏,郭元佐站在太清閣的高處,看着城西火光連天,其他地方亦是有不斷呼喊聲響起,然後便是舉着火把的隊伍朝北城而去
捏緊拳頭的郭元佐臉色難看無比,這一刻他覺得自己就像是被所有人所抛棄,夜風裏傳來了那些太學士子們的高呼聲,而裏面那些内容讓他有股怒不可遏的沖動,恨不得讓宮中的羽林軍将這些大逆不道的士子全部就地格殺,可是他沒有那個勇氣
郭元佐最後的理智告訴他,如果他真地派兵屠戮這些士子,那麽他将徹底爲天下人所抛棄,這一刻他忽然覺得自己很悲哀,明明他才是這個國家的皇帝,可是沒一個人奉他爲皇帝,反而是因爲一個死了很久的人,甯願把那個人的兒子送上皇位
郭元佐不甘心,不服氣,如果不是内閣和樞密院的掣肘,如果不是他不能獨攬大權,怎麽可能登基後至今碌碌無爲,都是那些亂臣賊子,才逼得自己耽于美色,想到這裏郭元佐的臉色變得越來越難看,他把所有的過錯全都歸到别人頭上,卻從沒有想過自己的錯
郭元佐身旁不遠處侍立的幾個内侍這時候都是不敢喘氣,生怕被郭元佐遷怒,如今看城中的情勢,簡直是亂到極點,而且看那樣子背叛皇帝的人絕不在少數
北城,城門已經洞開,駐守北城的帝**隊,早就倒戈投向樞密院,而其中的一些郭元佐過去所安插的人,則是被虎贲老兵裏的斥候帶着子侄全部誅殺,這時候他們沒有任何的心慈手軟
賀氏的車隊率先出了北城,而這時細柳營的三千帝國士官已經趕到了,他們在黑暗中的平原上高舉火把,列隊在側,恭迎太皇太後的鸾駕
文官集團裏,那些和六文侯世家有所聯系的帝國官僚們也是當城西火起,知道太皇太後帶着長樂宮的軍隊前往北城時,都是立刻收拾東西,帶上家人同樣前往北城,他們知道如果自己留在城中,日後被心胸狹窄的皇帝清算的下場,何況他們也不認爲郭元佐這個皇帝能鬥得過郭虎禅這個有着帝**隊和功臣集團支持的先太子之後
長安城外的平原上,隊伍變得越來越龐大,官員,功臣集團,太學士子,精乖的商人,還有來自北城的百姓,當長安都護府的羽林軍将士控制住西城的火勢,前往其他三處城門時,北城外,将近五萬人的龐大隊伍已經成型,同時開始向洛陽城的方向而去
就在此時,鄭國公府裏,戰鬥也已經到了尾聲,郭長生從來沒有想到過自己竟然會是這樣的結局,看着自己胸前沒胸而入的長刀,他看着隻剩下半口氣的賀如鷹,臉上居然還露出了幾分笑意
“我一直都在想,我會怎麽死,是老死于病榻,還是死于戰場”郭長生朝賀如鷹說道,不過他迎來的隻是那充滿憤怒和憎恨的目光
“皇叔,你還是少說點話”最後時刻趕到的郭元佑,雖然帶着手下的羽林軍控制住了局面,但是他卻無法從賀正陽手裏救下郭長生,這個看上去已經老得已經随時會斷氣的老人在最後關頭居然硬生生地用雙手抓住了郭長生的長劍,讓兒子揮刀刺傷了郭長生
“少說又如何,我要死了”郭長生擡起頭,看着天空裏那在四周的火光裏似乎被染紅的月亮,喃喃自語道,二十多年的隐忍,二十多年的準備,最後卻是一場幻夢,真是叫他有種萬念俱灰後的解脫感
“皇叔,你不能死”郭元佑急了,這時他已經知道城中發生了什麽事,雖然他不知道有多少人跟着賀氏這個太皇太後離開長安城,但是毫無疑問他的那個廢物兄長根本沒有壓制局勢的手段和能力,而他也同樣不行,他需要這個皇叔
“生死有命,你又能如何?”郭長生輕蔑地看了眼身旁失去冷靜的侄子,口中歎道,他這時候隻是有些遺憾,他居然沒有見過廷昭的兒子,想來那個叫郭虎禅的兒子和廷昭一樣英武,或許帝國在他的手上會比在自己手裏好
郭元佑看着一臉泰然的郭長生,卻是面無表情地從懷裏掏出了裝有護心丸的藥瓶,強自喂了下去,他現在是死馬當活馬醫,先把郭長生的命吊住再說
隻剩下半口氣的賀如鷹笑了起來,“沒用的,我那一刀,刺破了他的髒腑,就是神仙也救不了他”
“爲什麽,爲什麽你一定要殺他?”聽到賀如鷹那譏諷的笑聲,郭元佑有些失去理智地大吼起來,鄭國公府這一戰,死掉的功臣世家的家主不下十人,這意味着十個功臣世家将和他們成爲死敵,他們将毫不猶豫地站在郭虎禅那一邊
“爲什麽,因爲他根本就不應該活在這個世上,身上有着李唐之血,卻奢望皇帝之位,先太子被暗算,和他脫不了關系,所以他該死”賀如鷹怒目而視,盡管他已快要死,可是胸中那股烈氣仍在
“住嘴,我沒有做過”本已豁達面對生死的郭長生這時忽地暴怒起來,他同樣瞪着賀如鷹,大聲罵道,“如果不是廷昭出事,我根本不會奢望什麽皇帝之位,憑什麽那個廢物可以在廷昭死後當皇帝,而我不能”
郭元佑看着怒罵自己父親文皇帝是個廢物的郭長生,即便心中憤怒,可是卻沒有說話,反倒是賀如鷹錯愕起來,接着大罵道,“沒錯,郭廷美他就是個廢物”
“那當初到底是誰害了太子?”不甘的吼聲裏,賀如鷹氣絕身亡,至死他的眼睛都圓睜着,而他身邊則是自己的父親,主導了這場長安之變的主謀
郭長生看着在自己眼前怒吼着死去的賀如鷹,口中也是喃喃自語道,“當初到底是誰害了廷昭,是誰?”
郭元佑看着好似癡了一般的郭長生,卻是直接讓手下擡起了他,不管如何他都要試着把郭長生救回來,他在長安城經營二十多年,手上肯定還藏有底牌
魏王府裏,郭廷明看着趕來的郭廷孝,一臉的明了,白天大朝會上當宗楚客忽然說破郭虎禅的身份後,他就有預感長安會出大事,隻是沒想到來得那麽快,而且場面也這般浩大
“母後已經出城,前往洛陽”郭廷孝看着似乎早已知道情況的郭廷明,沉聲說道,現在他們兩個面臨選擇,一是現在出北城,同樣去洛陽,二是繼續留下,他心中已有決定,隻是不知道這個兄長是怎麽想的
“洛陽,真是一步好棋,恐怕今日之後,天下都會知道皇帝并非正統,隻要穩守洛陽,加上樞密院控制的各地軍鎮,隻要大哥的兒子一回來,還有誰能阻擋他”郭廷明自語道,然後看向面前的郭廷孝道,“看起來你是打算跟母後去洛陽了”
“留下來太危險”郭廷孝心中有種不好的預感,他這個兄長隻怕不會離開長安,可是今夜之後,隻怕未央宮裏的那個侄子會像瘋狗一樣報複,即便他們此前一直保持表面上的中立
“我知道,不過我必須留下來”郭廷明朝郭廷孝說道,“要是連我也走了,隻怕咱們那個侄子再蠢,也知道自己窮途末路,不知道會做出什麽瘋狂的事情來”
郭廷孝默然不語,他沒想到一直以來這個在兄弟中似乎是最狡猾的兄長竟然在這個時候甘願冒險留下來,這讓他始料未及
“别那副好像我一定會死的臉色,我還沒有沒用到那個地步”郭廷明給了郭廷孝一拳,然後笑了起來,“走,去晚了小心出不了城,這裏留我一個人就行了”
“保重”郭廷孝看着面前微笑的兄長,很多話哽在喉頭,最後說出的隻是那麽兩個字,然後他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準備車駕,我要進宮”郭廷明看着自己的兄弟帶着手下人馬消失在遠處的黑暗後,才朝身旁的屬下喊道,今天晚上對他那個廢物侄子來說,隻怕是個不眠之夜,他可不能錯過
長安城裏,大半的百姓都已被驚醒,誰也不知道外面到底出了什麽事情,大多數人都躲在家裏,隻有少數大膽的人上了街,但是這時候進城的羽林軍已經開始接管城市,于是這些倒黴的家夥統統被抓了起來,雖然還不至于被當場格殺,可是被狠揍一頓卻是肯定的
廷尉府裏,并沒有選擇離開的來俊臣很是鎮定地坐鎮在府中,同時讓慌亂的手下恢複了秩序,不管朝堂如何變化,他隻需要做好他的本分就行了
不過對于帝國未來的格局,來俊臣卻也不是全然沒有想法,在他看來郭虎禅成爲皇帝确實強過現在的郭元佐,至少從他現在了解的情況看,郭虎禅會是個強硬的皇帝,同時憎惡貪官污吏,在他手上廷尉府或許能真正恢複過去天子鷹犬的威名
“看起來,我也不能什麽都不做”自語間,來俊臣合上了手裏的卷宗,這樣的夜晚,他如何能靜得下心來,剛才不過是做給下屬看以安他們之心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