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壓壓的天空下,草原上空蕩蕩的,所有的牛羊都已經被趕回了木欄圍起來的圈場内,随着濃墨般的雲層裏不時閃動的淡藍色電光,轟隆隆的雷聲回蕩在空曠的平原上
終于天空中,黃豆大的雨珠落了下來,頃刻間就暴雨如柱,張巡騎在馬上,他彎着腰貼着馬背,不讓整個身體都暴露在暴風雨裏
這是他們離開的最好機會,沒有人會注意到幾個人在這樣的天氣裏失蹤,暴雨中張巡帶着手下一直前進了一個多時辰,直到天空中的雨滴漸漸起來,才下馬休息
張巡的嘴唇凍得青,這就是草原的氣候,即便是秋天,一場大雨下來,也能把人凍死,從馬鞍上解下酒袋,張巡喝了幾口烈酒後,扔給了邊上下馬的手下
“南八呢,他人去哪裏了?”張巡抹去臉上的雨水,原本模糊的視線清晰起來之後,卻忽然現本該一起的南霁雲不見了蹤影
随着張巡的怒吼,另外兩名士兵也愕然相對,剛才天色黑如夜晚,風雨瓢潑,他們又低頭伏在馬背上,盡量避免身體失去過多的熱量,竟然都是沒有注意到南霁雲的動向
“這個混蛋”張巡跳着腳罵道,他是聰明人,當然知道南霁雲肯定早就折回大營去刺殺孫萬榮了,他壓根就沒聽進自己的話
“大人,我們怎麽辦,南八他?”另外兩名士兵中有人開口道,但是臉上神情卻都一樣,他們不願意放棄南霁雲,看着他去送死
“大局爲重,你們兩個回去報信”張巡斬釘截鐵地說道,薛延陀,回鹘,渤海蠻三家會盟的消息一定要盡快送回去,這是最重要的事情
“大人,讓我留下?”兩名士兵看着張巡翻身上馬,要重回去,都是拉住了馬缰繩,幾乎是異口同聲地說道,張巡是長安來的軍官,才幹比他們兩個隻知道上陣殺人的兵強得太多
“給我放開,難道你們要抗命嗎?”張巡看着攔住自己的兩個手下,卻是闆着臉怒聲道
“大人,對不住了”左側的一名士兵口中低喃自語道,風雨中張巡聽不清楚他的聲音,隻不過卻本能地感覺到了不對勁,而這時那名手下已經猛地揮動手中刀鞘,堅硬的牛皮刀鞘拍在了張巡的脖子上
“你”張巡一下子遭到重擊,人從馬上栽倒了下來,胯下馬匹也不安地抖動起來,這時那兩名士兵,一名安撫馬匹,一名則是扶住了張巡的身體
“大人,你常說,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使命,你的使命是帶領兄弟們打敗那些蠻子,不是一個人去送死,這種逞能的事情還是讓我來做好了”那名動手打昏張巡的士兵輕笑道,然後看向了邊上安撫住馬匹的同伴
“高,你欠我一條命,現在是你還我的時候了,替我護送大人平安的回去”張貴把張巡的身體重放回到馬背上,朝牽着馬的高說道
“張大哥,我欠你一條命,所以應該是我去,你護送大人”高很認真地看着面前曾經在戰場上爲自己擋了一刀的張貴說道
“不要多說了,我有兒子,而你還沒讨老婆”張貴拍了拍高的肩膀,接着幾步間翻身上馬,策馬遠去,動作快得好似天空中雲層裏閃過的電光
當高回過神來時,看到的隻是那消失在雨中的騎影,這時候他無比痛恨自己爲什麽不在去長城前成親,這樣的話,他就不用永遠都欠着張貴的命了
…
霧茫茫的雨水激起的水氣裏,南霁雲一身皮袍子,好似潛行的獵豹一樣,穿梭在沒有人把守的大營裏,那些蠻子都回營烤火去了,除了大營外圍的幾個哨塔和了望台上有些偷懶的警戒士兵外,此時大營裏面除了他以外,沒有半個影子
南霁雲沒有攜帶彎刀,這些蠻子用的彎刀他用不慣,隻是随身帶了把一手辦的獵刀,對他來說用來殺人已經足夠
前幾日,南霁雲曾經想法子偷偷溜進過渤海蠻的營地,然後冒充是薛延陀部的人從幾個渤海蠻子那裏套話,知道了孫萬榮的帳篷所在
張巡帶他們趁着大雨的時候離開,他故意走在最後面,等跑了十餘裏地後,就悄悄地折回去了,然後直接潛進了渤海蠻的營區
一把抹去臉上的雨水,南霁雲看着不遠處的幾座帳篷,臉上抽搐着,露出了有些猙獰的笑容,孫萬榮那個契丹咋種,終于被他找到了
南霁雲直起了腰身,大搖大擺地走向了遠處那座帳篷,口中用靺鞨語罵罵咧咧着,那縮着身子在孫萬榮帳篷口守衛的渤海士兵看着雨裏冒出來的人影,倒沒有太過吃驚,隻當是和自己一樣倒黴的家夥,這樣的鬼天氣都要給使喚
“來一口不”南霁雲拿下自己腰裏的酒囊,扔給了那兩個守衛的渤海士兵中的一人
下意識地順手接過酒囊,那抓到的渤海士兵看清楚是酒囊後,立刻精神一振,連忙拔開塞子,狠狠灌了幾口,就被邊上的同伴搶去了
“好兄弟”那喝了酒的渤海士兵朝走近的南霁雲誇道,草原向來苦寒,自從帝國釀出高度數的烈性酒後,整個草原上的男人幾乎都成了酒鬼,尤其是那些嘗過味道的
“給我留幾口,别喝完了”南霁雲看着那個仰脖子倒酒的渤海蠻子,卻是口中喊了聲,而那個已經過了瘾的渤海士兵則是笑罵起自己的同伴來
反握獵刀的南霁雲背對着那名喝過酒的渤海士兵,手伸向了酒囊,從背面看就好像他是在搶回自己的酒囊之後
正自喝着酒囊裏最後幾滴酒的渤海士兵隻是眼角的餘光感覺到了從雨水的霧氣裏映出的一絲寒氣,他還沒有反應過來時,隻覺得喉頭一麻,接着全身的力氣好像在一下子被抽幹了一下,什麽聲音都不出來
南霁雲的臉上被那名渤海蠻子割開的喉嚨裏噴出的鮮血打在臉上,隻覺得一股溫熱,而這時他已經如電般轉身,随着沖刷在臉上的雨水,他臉上已沒有半點血珠
那名還在笑着的渤海士兵,瞳孔睜大了,南霁雲轉身的刹那,他看到了捂着喉嚨仰天倒下的同伴,而這時候他胸口一陣滾燙,他的手搭在了腰裏的刀柄上,可是卻再也沒有拔出的力氣
南霁雲一刀刺中那名渤海蠻子的胸口心髒處,轉身直刺時的巨大力量,将整把獵刀都壓進了胸膛處,兩個人一起摔倒在了地上
南霁雲看着近在咫尺,臉上還露出掙紮神情的臉孔,握刀的手狠狠地擰動了,幾乎是一下子就将這個渤海蠻子的心髒給攪碎了
看着那雙失去生機的眼睛,南霁雲站了起來,他拔出了獵刀,滿臉都是那名渤海蠻子斃命時一口噴在自己臉上的鮮血,他仰天站在大雨中,如瀑的雨水洗去了他臉上的血迹,就連獵刀上的血也被沖刷得幹淨,隻有腳下是一潭越來越淡的血紅
手握獵刀,南霁雲轉頭走向了帳篷口,他抹去了臉上的雨水,雖然雨水冰冷,可是他全身上下的血液卻燙得滾
點着的燈下,孫萬榮看着書,這是他的習慣,他喜歡在雨天看書,因爲他覺得那樣自己的心會安靜
帳簾子被掀開了,外面沖進來的冷風吹得内裏的羊角燈一陣噼啪作響,火光也是若明若暗,看着前方屏風處顯現的人影,孫萬榮皺了皺眉頭,的書卷已經放下了
孫萬榮聽到了細的聲音,那是雨滴打在氈布的聲音,來的人肯定在雨裏呆了很長的時間,孫萬榮想着這些的時候,人已經站了起來,取下了一邊刀架上的橫刀
南霁雲出現在了孫萬榮的視線裏,雖然一身蠻子的打扮,可孫萬榮還是一眼看出這個年紀并不大的青年是一名真正的帝國士兵,他能從他身形舉止和臉上的神情看出來,隻有真正的帝國士兵才會有這種驕傲的表情
“孫,榮”南霁雲看着面前看上去身材健碩,但是氣質卻有些像個文人的中年漢子,一字一字道,就是這個契丹咋種,害死了兩萬多的軍中弟兄
“我就是,你又是誰?”孫萬榮看着面前的帝國士兵,一臉波瀾不驚地問道,這樣的場景他早已無數次想到過,自從他看着兩萬多的帝國士兵在火海中仍舊向前厮殺,最後在山谷裏化作焦黑的屍骸時就開始了
“漢兵南霁雲”南霁雲反握的獵刀落下,整個人就像是頭要撲擊獵物的豹子,渾身的肌肉都微微地隆起
“你手中那柄刀殺不了我”孫萬榮看着面前随時都能動緻命一擊的南霁雲,卻是毫不在意地說道,這個帝國士兵雖然有着遠同齡人的實力,但還是太年輕
南霁雲并沒有用語言回答孫萬榮,他手中的獵刀化作了一道烈芒,疾刺向站立的孫萬榮
看着迎面刺來的獵刀,孫萬榮并不敢托大,他一個側步,躲開了這兇猛的一刺,同時手中的橫刀已然拔刀出鞘
南霁雲一刺不中之後,回刀極快,不過他的動作再快,也比不過孫萬榮手中接近四尺的橫刀,‘一寸長,一寸強一寸短,一寸險’南霁雲第一刀沒有得手,便失去了機會,肩膀一麻,當南霁雲轉身時,他左肩處已經血流如注
孫萬榮右手橫刀落下,幾顆血珠順着刀鋒滴下,将腳下雪白的波斯毛毯染紅了,“你不是我的對手,把刀放下?”孫萬榮眼中滿是欣賞,眼前的年輕士兵從始至終,目光都不曾動搖過,他能從南霁雲的臉上看到這個年輕士兵心裏隻有殺死自己的念頭
南霁雲再次揮刀進擊了,隻是不再像第一次那麽兇猛,不過不到一尺的獵刀根本難以突破孫萬榮手中四尺橫刀揮舞時的刀圓
兩人錯身之後,南霁雲的腿上又挨了一刀,他的左腿直接失去了行動能力,隻剩下右腿支撐着他的身體
“我說過你不是我的對手”孫萬榮說話間,手中的橫刀已經入鞘,面前這個年輕士兵已經失去了能威脅到他的能力
“要是我的刀在,又豈會輸給你這雜碎”南霁雲恨聲罵道,他恨自己沒本事,居然殺不了孫萬榮,“來啊,殺了我啊,你這雜碎”
南霁雲大罵道,心裏隻盼着孫萬榮走過來,到時候就算拼死,他也要咬這雜碎一口,生食其肉,痛飲其血
“你的激将法用得太差,我不會殺你,我還要留着你的命,引出你的同伴”孫萬榮不緊不慢地說道,一臉的平靜表情
“你這個雜碎”南霁雲激動了起來,就要揮刀撲向孫萬榮,可是他的身子一動,整個人就摔倒在了地上,而這時孫萬榮跨步間,踩住了他握刀的手
“想死,沒那麽容易”孫萬榮蹲下身,一把掐住了南霁雲的下颌骨,然後沉聲道,“我高看了你,一個真正的帝國士兵隻會戰死在戰場上,而不是像你這樣”
南霁雲雙眼充血地瞪着面前的孫萬榮,整張臉亦是血紅一片,孫萬榮笑了起來,接着左手重重地敲在了南霁雲的脖子上,把這個年輕士兵打昏了
“我心似鐵,無懼生死我身當劍,有進無退我死爲勝,漢軍無敵”孫萬榮站起聲,口中輕吟道,他還記得這句父親告訴自己的話,不過他終究是沒有走上父親的道路,而是選擇了背叛帝國,追尋自己的野心
自嘲地笑了笑,孫萬榮覺得有些好笑,背叛帝國之前,他幾乎快忘了這句話,可是現在卻記得那麽清楚,就好象是用刻刀刻在腦子了一樣,想忘都忘不掉
“這世上怎麽可能有永遠的無敵”孫萬榮自言自語道,“父親,我會證明,你是錯的”
…
一夜的雨後,當天空迎來黎明時,原本濃重如墨的雲層已經散開了,帶着雨後清味道的空氣裏,依稀還有細雨絲在風中飄蕩
大營前,南霁雲被吊了起來,不過身上的兩處傷口卻被處理過,孫萬榮身邊,大祚榮臉上笑着,他對于孫萬榮做出的決定很滿意
“你覺得這個漢軍的同伴真地回來救他”大祚榮朝孫萬榮問道,被吊起的旗杆下,有着整整一百名精銳的武士,如此明顯的陷阱,那些漢軍要麽是狂妄的瘋子,要麽就是愚蠢的傻子,否則絕不會來送死
“他們一定會來”孫萬榮回身看着大祚榮和一邊的獨解之,蟒度臉上露出的不信神情,隻是淡淡答道,他也不知道爲什麽自己那麽有信心,隻是看着被吊起來的那個叫南霁雲的年輕人眼中不屈的鬥志,他就相信和這個年輕人一起來的帝國士兵是同樣的人,他們絕不會在戰場上抛棄自己的同伴
渤海蠻的大營,一處帳篷裏,五具渤海士兵的屍體就躺在胡床上,每個人都是在睡夢中被割喉一刀後,刺穿心髒而死,他們都是跟随大祚榮而來的精銳之士,可是卻毫無反抗地丢了性命
張貴披上了盔甲,他半夜潛回渤海蠻的大營,并沒有找到南霁雲,最後在靠近帥帳的地方,看到了孫萬榮,和被綁着的南霁雲
張貴知道南霁雲的刺殺失敗了,于是他來了這處帳篷,殺死了這些穿着從死去的軍中兄弟們屍體上剝下來的盔甲的渤海蠻子
将兩把橫刀别在腰裏,張貴戴上了頭盔,然後他用刀從白色的帳篷劃下了半人高的白布,鋪在地上,接着一刀劃開了邊上一個渤海蠻子的身體,滴出的鮮血被他抹在了并不整齊的白布上
歪歪扭扭的字出現在了白布上,那是一個鮮紅而猙獰的‘漢’字,張貴就像是一個最虔誠的信徒一樣,跪在地上,用刀割開了自己的手心,滴出的鮮血畫完了最後一步
用布條纏緊自己的左手,張貴站了起來,他鄭重無比地卷起了那面用敵人的鮮血和自己的鮮血所做出的漢軍戰旗,取了一杆長槊,走出了營帳
直奔馬廄,張貴選了一匹最雄壯的戰馬,翻身上馬,馳出了營地上,一路上沒有一個渤海士兵阻攔他,都把他當成了大祚榮身邊的親軍
雲頭散開,升起的太陽灑下了金色的光芒,初秋的草原,雖然下雨時很冷,可是放晴後依然炎熱如同盛夏一般
南霁雲在暴曬下,渾身就好像要燒起來一般,雖然他的神智開始模糊,但是臉上卻笑着
孫萬榮明白這個年輕的帝國士兵是在笑他不會得逞,他的那些同伴有重要的任務,他們不會來送死,可是他忘了,不放棄任何一個弟兄是帝**隊的傳統,他的那些同伴中會有人完成他們的任務,但是也有人會來救他,這無關瘋狂或愚蠢,隻是因爲那是漢軍的精神
大祚榮身邊,一名匆匆從大營趕來的渤海士兵在他耳邊低語,緊接着大祚榮的面色一下子變得鐵青,而這一切都落在了孫萬榮的眼中,他看向被吊着的南霁雲,臉上露出了嘲諷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