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市開場,貨别隧列,人不得顧,車不得旋,阖城溢郭,旁流百廛,紅塵四合,煙雲相連這是後漢班固的《西都賦》中的一段話,用以盛贊長安東西二市的繁華
如今郭虎禅和封常清就正站在長安西市的街道入口,兩漢之後,五胡亂華,原本貫通東西方貿易的絲綢之大規模斷絕了近三百年,前朝隋室馴服西域,才重開通絲綢之路,不過緊接着的諸侯混戰又讓絲綢之路在開通不久之後再次斷絕
直到太祖皇帝光複漢統,修養生息二十年後,漢軍自玉門關出征,恢複前漢西域版圖後,絲綢之路再次重開,貿易始自長安,不過那時長安猶在太祖皇帝和太宗皇帝的治下,号稱天下繁華所在的東西二市,主要以大宗的茶葉,瓷器等生意爲主,同時以河中栗特種或波斯種爲主的胡商受到朝廷打壓,漢商幾乎壟斷全部貿易
修文二十年,長安人口大增,同樣東西二市所轄的九市也自是從此大變,原本主要以向河中,天方,海西等地大量出售的茶葉,瓷器等大宗貿易随着帝**力的衰減,不再爲漢商所壟斷,一部分胡商開始在東西二市擡頭,同時太祖朝和太宗朝隻是少量存在的各色奢侈品成爲東西二市的主要交易
被文皇帝下令搬入長安的各地大戶,讓奢侈品交易大爲繁華,來自波斯的大馬士革鋼制刀劍,天方手工的羊毛地毯,海西各國的古玩,開始通過絲綢之路大量流入長安東西二市
可以說如今的長安城内,在西市下轄的六市,隻要你有足夠的金錢,就可以買到這個世界上任何的東西,雖然這句話略有誇張,不過當郭虎禅和封常清正式踏進西市的時候,還是覺得此言不虛
比起西市下轄的其餘五市,西市最爲繁華,同樣這裏最好的東西,價格也不是普通人所能想象的,郭虎禅和封常清出現在西市,主要還是爲了駱賓王這個太學令的老師
那天從太學回去以後,郭虎禅卻是在涼州會館裏問了全會長一聲,才知道駱賓王這個太學令雖然号稱桃李滿天下,不過卻沒聽說過有誰是駱賓王承認的弟子,這樣一來,郭虎禅也知道駱賓王自己回來時的那句話的分量了,因此才打算來西市一趟,看看有沒有合适送給駱賓王這個太學令做拜師禮的
“公子,太學令德高望重,我看禮物還是要以琴棋書畫之類爲好”跟着郭虎禅在如同迷宮般的西市街道了晃了一個時辰後,封常清忍不住朝郭虎禅道
“這個我也知道,不過正因爲如此,我才不想買什麽字畫古籍送給老師”郭虎禅朝封常清說道,而他的理由也很簡單,駱賓王都活了八十多了,家裏什麽名人字畫,古籍善本的肯定少不了,要說這些東西的稀世珍品也不大可能出現在西市這種地方
“那公子打算買什麽?”封常清忍不住問道,他知道郭虎禅做事情從來都是出人意表,不喜歡照着常規去做
“我這個老師,文名滿天下,人人都稱他是一代學宗,可是常清你可别忘了,我這位太學令老師和那三位太學祭酒,年輕時可都有過從軍的經曆,就拿我這位太學令老師來說,太祖皇帝的時候,大軍西征,他可是随軍寫下了不少好詩”郭虎禅朝封常清一笑道,這幾日他閑着也是閑着,自是在涼州會館裏抽空讓人買了他這位老師在市面上的詩文冊子,讀了不少
“平生一顧重,意氣溢三軍野日分戈影,天星合劍文弓弦抱漢月,馬足踐胡塵不求生入塞,唯當死報君”郭虎禅口中已是吟起了這首駱賓王當年在軍中時所作的從軍行,看得出來他這位太學令老師當年也是沙場戰争,見過血腥的主
“公子打算送兵器,這不太好?”封常清聽出了郭虎禅的話中意思,不過随即就眉頭大皺,太學令是有過從軍的經曆,可也算不上一個武人,再加上這都是三四十年前的事情了,而且太學令也年逾八旬,别說舞刀弄劍,恐怕那眼神就是鑒賞刀劍刃紋也不行,再說送這位當今士人文宗刀劍也實在說不過去
“沒什麽不好的”郭虎禅看到封常清那皺起的眉頭,就知道他在顧慮什麽,不過他自己卻是不介意别人會怎麽看
封常清看着拿定了主意的郭虎禅,也隻有輕輕地歎了口氣,跟上了郭虎禅,這時他們逛了許久,終于看到了一家兵器鋪子
按照朝廷制度,民間的兵器鋪子所賣的刀劍俱有形制典範,不得逾制,否則可以最高以圖謀不軌之罪論處,因此這些兵器鋪子所賣,多以劍爲主,因爲劍乃百兵之君,是曆朝唯一準許鄉野鐵匠能打造的正規兵器
帝國本就民風尚武,不過自修文年以來,尚文之風大漸,同樣地在這民間買賣的兵器上也有所體現,帝國士子向來有仗劍遊學的傳統,修文年以前,士子文官即使佩劍,也是以實用爲主,裝具樸素,不像現在本末倒置,劍裝華麗,尤其追求劍身上的刃紋
郭虎禅和封常清所進的兵器鋪子,占地頗大,那擺放刀劍的木架子也都是花梨木,紫檀木這些名貴木料所制,至于上面擺放的刀劍,自然是鑲金嵌銀,寶珠美玉裝飾,一把把刀劍俱是光華耀眼,一看就是品相不凡
郭虎禅的目光在那一排排的刀劍架子上掃過,卻是皺起了眉頭,接着走到那些架子前,随意挑起幾把,拔出了鞘觀看起來
這時店内已有夥計上前,雖說封常清長得貌醜跛足,但是郭虎禅一身黑衣,看上去素淨,但卻是極好的料子,那夥計常年在這大堂内待人接物,眼力不算太差,此時隻是站在一邊,看着郭虎禅一把把刀劍,拔鞘觀看
封常清從小在邊地長大,外祖又是使劍的好手,他對于刀劍鑒賞,自然也是半個行家,這家名爲百兵齋的兵器鋪子裏,所擺放的刀劍其實每一把也都算是不錯,與那華貴的裝具相比,刀劍本身亦是不差
不過封常清看着郭虎禅每把刀劍隻是拔出觀看過戶,就重入鞘放回,就知道郭虎禅并不滿意這些刀劍,于是朝那一直站在旁邊,沒有說話的夥計道,“把你們店裏最好的刀劍拿出來”
夥計見封常清開口,卻是被他那種自信的氣度所懾,卻也沒有多說什麽,隻是應了一聲後,走進了内堂,而大堂裏另有夥計照看這兩位客人
不多時,那進去内堂的夥計就帶着一位長相頗爲魁梧的大漢走了出來,那大漢雖然穿了商賈的袍子,可怎麽看也不像個生意人
“這位公子,這些全都不如您的眼?”那大漢看着将一柄八面長劍放回去的郭虎禅,卻是上前問道
“你這裏的劍,買回去觀賞尚可,上陣殺人,卻是不行”郭虎禅朝那大漢搖頭道,這些刀劍打得還不算太差,可惜那些裝具雖然精美,但卻華而不實,不是戰場上實用的東西
“公子是行家”這時那大漢已自看到了郭虎禅腰間古樸無華,并不起眼的大夏龍雀,一眼就明白這位穿戴素淨的黑衣少年,不是平時那些富貴人家的纨绔子弟,當即朝郭虎禅道,“這位公子,裏面請”
那大漢頗爲豪爽,自稱姓海,他雖是這家百兵齋的老闆,但是本身并不懂得鑄造刀劍,隻是個好刀劍的武人,百兵齋的刀劍全是他天南海北請回來的各地刀劍匠人所打造,那擺在外面的都是給那些富貴人家回去玩耍的東西,真正的好東西他隻賣給懂行的人
穿過廊道,進了内堂以後,郭虎禅看到那些木頭架子上擺放的兵器,也不禁點了點頭,雖然民風尚武,但是朝廷也是不允許普通人擁有那些真正具有巨大殺傷力的兵器的,這個海老闆,倒是看不出來,竟然有着陌刀這樣的殺器
“海老闆,那可是違禁的兵器”郭虎禅并沒有别的意思,隻是想試探下這個海老闆究竟是什麽來頭,居然連陌刀都敢買賣
“不違禁”海老闆看到郭虎禅看着那柄陌刀,卻是大笑了起來,“這是蘇家大郎訂的玩意兒,可不是我的”
蘇家大郎,郭虎禅聽到這個名字後,臉上沒有半點表情,叫他邊上的海老闆也看不出他是不是知道這個蘇家大郎是什麽人
“不瞞公子,我雖是這百兵齋的老闆,但是也有幾位郎君在我這百兵齋算了個份子”海老闆在一邊說道,他不知道郭虎禅的來頭,隻是和那些國公府裏的公子們打交道的經驗告訴他,眼前這個黑衣少年不是普通人物,還是不要怠慢得好
這時聽着海老闆頗有些暗示的話,郭虎禅知道這家百兵齋背後卻是有人,難怪才能有這麽多違制的兵器
“海老闆放心,我隻是來買東西的”郭虎禅朝海老闆笑着說道,接着走到一排兵器架子前,拿起那柄分離比軍中制式陌刀還要重上不少的紅柄陌刀,揮舞了幾下後道,“好東西”
這時海老闆看得眼睛有些發直,能使陌刀的他認識不少,不過除了幾個國公府裏的公子,他還真沒見過和郭虎禅一般的年紀就能使得動陌刀的少年
“公子好力氣”海老闆真心贊了一句,他本就是個好武的人,此時見了郭虎禅這種有真材實料的,自然生出好感
“離使得順手,還差得遠”郭虎禅答道,陌刀是步戰利器,就是過去漢軍全盛時,陌刀手的數量也不多,剛才那柄紅柄陌刀又比軍中制式陌刀重了不少,以他此時力氣,最多也就揮舞個十幾下,就沒有餘力了
“海老闆,你這裏可有文士上陣殺敵用的劍”郭虎禅提問得奇怪,海老闆身邊幾個夥計都是不太明白他的意思,就連封常清也不是太懂,文士也有上陣殺敵用的劍麽
海老闆畢竟是見多識廣的人,再加上他本身又喜歡兵器,因此隻是愣了愣之後,就有些爲難地答道,“文士上陣殺敵用的劍,我這裏沒有現貨,卻是要重打造,這工時沒有十天半個月,出不了好東西”
“半個月,時間太長了”郭虎禅自語了起來,這時海老闆邊上,已是有夥計悄悄問起來
“老爺,那文士上陣殺敵用的劍是什麽劍,怎麽以前沒聽說過?”封常清也豎起了耳朵,他也不知道居然還有這種劍
“那是以前太祖皇帝和太宗皇帝時,從軍士子用的一種長劍,不是軍中的厚重戰劍,但也是殺人的利器,不過不太好用”海老闆答道,要不是他開了這家百兵齋有十幾年,請得幾個刀劍匠人裏有幾位上了年歲的老師傅,他也是不知道這區别的
“海老闆,我想你這裏肯定也有收藏的刀劍,不知道可有我要的,我願意重金求購”郭虎禅擡頭看向了海老闆,既然海老闆知道這種從軍士子的長劍,說不定他手上會有些收藏品,畢竟修文年以後,士子從軍便是鳳毛麟角
“不瞞公子,我手上确實是有一些收藏的藏品,不過都是當年戰場上所遺之物,恐怕未必能入公子法眼”海老闆答道,他純是因爲愛好兵器,再加上碰巧,收了一批當年據說是安西,河中戰場上收集的刀劍,不過這些刀劍年代也不久遠,稱不上什麽古董,再加上品相也不怎麽好,自然也就賣不出什麽價錢來
“這個無妨,若是當年兩朝所遺之物,對我來說,卻是好”郭虎禅毫不介意地說道,駱賓王當年從軍時,正是漢軍出玉門,橫掃西域列國的時代,送上那麽一柄當時的從軍士子長劍,卻是比其他東西好
“既然公子不介意,那麽請公子随我來?”海老闆始終還是個生意人,再加上當初收下的那十幾把長劍,也純粹是因爲一時興起,而眼前的郭虎禅雖然不知道來曆,但想來應該不是普通人,倒不妨拿來做個人情
跟着海老闆進了百兵齋的後院一處庫房,郭虎禅看到那些整齊碼放的各式各樣的兵器,卻是不由道,“海老闆果然是個愛好兵器之人,居然收集如此之全”這時庫房裏擺放的兵器,豈止十八般兵器,差不多你能喊得出名目的家夥,全部都有,裏面有些是古董,有些則是作的兵器
“我沒什麽愛好,就是愛好收集兵器,叫公子見笑了”海老闆卻是一邊說着,一邊帶着郭虎禅到了庫房裏一處不太起眼的架子前,上面一共擺放了十七柄看上去破舊不堪的長劍
郭虎禅看着這些長劍,擡手拿起一柄,抽出之後,卻是一喜,果然正是他那本刀劍志上所記載的太祖年間所鑄的一批文士長劍,這可是不折不扣的禦制品
郭虎禅一柄一柄地觀看之後,十七柄長劍裏,竟然足有十三柄照其形制做工當是當年的禦制品,不過到底如何,還是需要拆開劍柄之後,觀看劍莖上是否有陰刻的銘文
“海老闆,這些劍我全部要了,你開個價?”郭虎禅放下手中的一柄長劍後,直接朝海老闆道
海老闆直接呆住了,他本來以爲郭虎禅可能隻是一時好奇,到時選一把,他送給郭虎禅也無妨,卻沒想到郭虎禅竟然要把這批劍全部買下,這卻是大出他的意料之外
封常清同樣吃驚,不過他從沒有見過郭虎禅做過虧本的買賣,在他看來恐怕這批劍有什麽他們所不知道的價值
海老闆最後還是開了個價格,這批劍他當初請鋪子裏的幾個老師傅鑒定過,不是古物,隻是太祖朝和太宗朝時的東西,雖說劍身用的是草鋼,是好東西,但是畢竟殺人見了血落在戰場上不知道多少年沒保養過,卻是不值得什麽價
當初海老闆收下這批劍,花了十金,幾個鑄劍的老師傅都說不值,還勸過他不如把這批劍條全部回爐重煉,倒是能打個十來把好兵器,不過他沒答應,怎麽說這也是當年戰場上先人用過的,因此一直就被他放在庫房裏
“當初我收來時,一共十二金,今日我就賣給公子十五金,不知公子意下如何”海老闆看向郭虎禅道,他這個價格開得很公道,放了十幾年的老物,隻漲了三金不算貴
“那就多謝海老闆割愛了”郭虎禅沒有猶豫,十五金,對他來說隻是個小數目,他身旁的封常清已是取了十五金,給了海老闆身邊的一個夥計
“公子有空記得來我這裏坐坐”郭虎禅收了這批劍後,也沒了其他心思,當即告辭離去,而海老闆很是客氣,他倒是真想和郭虎禅打個交道,“對了,還請公子留下姓名,以後若是我不在,下面的人也至于怠慢了公子”
“我叫郭虎禅”見海老闆在自己臨走前還不忘套自己的名字,郭虎禅想想還是留下了自己的名字,這海老闆的百兵齋還是有些本事的,以後自己那把大夏龍雀在這長安城可不能輕易出鞘,改天來還是要重打一把,順便認識下這海老闆口中的那些算了份子的郎君們
“郭虎禅”海老闆念了好幾遍後,才把郭虎禅離去時說得比較快的名字給弄明白,卻是大笑起來,這不就是最近茶館裏那些說書先生口中提得最多的名字嗎,沒想到他來了長安,看起來等會得去找蘇大郎一趟了
回到涼州會館,封常清倒是有些迫不及待地問起郭虎禅有關那批長劍的問題來,他實在是很想知道這批長劍到底有何獨特之處,居然會被郭虎禅這般重視
“等我下”郭虎禅沒有回答封常清,隻是在自己的房間裏擺書的箱子裏,找了一冊有些發黃的刀劍志,翻到其中一頁遞給了封常清,這是郭泰北留給他的書籍中的一冊,當初從河中到玉門關的路上,他差不多把那些了一遍,這本刀劍志因爲以圖爲主,他看了好幾遍,裏面刀劍圖譜印象都比較深
封常清看完之後,臉色已是變了,他沒想到那堆看上去已經破破爛爛的長劍有可能是太祖皇帝時的禦制品,這雖然比不上什麽古董刀劍,但也絕對值回十五金的價格
“是不是,現在還算不得數”郭虎禅朝驚呼出聲的封常清一笑,接着便将那十三柄自己先前辨别出來的長劍給拆下了劍柄,起劍莖來,這種士子從軍長劍,當年太祖朝時頗爲風行,雖說有禦制品,但是仿制得也多
十三柄劍裏,隻有五柄劍莖上刻有大内禦用工匠獨有的徽記,還有鑄劍時的年号,最後郭虎禅選了其中鑄劍時年号正是駱賓王從軍那年的一柄長劍,作爲送給駱賓王的拜師禮
将剩下的四柄劍收好,郭虎禅把其餘的十二柄劍重裝上劍柄之後,讓封常清找地方好好保管起來,這些劍怎麽說也是先人遺物,不可以輕慢,至于那五柄貨真價實的禦制品,自然是用來送人的上上之選
涼州會館的後院裏,郭虎禅盤膝而坐,手中拿着一把拆下來的劍條,這些劍也不過四五十年的光景,雖然已經給血迹鏽蝕得不見本來面目,但是隻要好好研磨一番,自能露出它的本來面貌,而且随着時間的流逝,有一番别的神韻
郭應龍他們都知道郭虎禅和封常清去西市買禮物,隻是誰也沒想到郭虎禅最後買了十七把看上去已經爛得似乎随手就能折斷的破劍回來,都是大爲不解,此時看到郭虎禅居然興緻頗高地一個人磨劍,是覺得不可思議
“大哥,我說你不是給騙了?”郭存壯很是好心地朝郭虎禅道,“這種破鐵片,随便找個鐵匠鋪子,一兩銀子能打好幾把”
“你懂什麽?”磨去劍身上歲月流逝的斑駁痕迹,看着裏面那血迹滲入鋼鐵而顯得古樸無華的暗沉劍身,郭虎禅頭也不擡地說道,他手中這把重綻放了利刃的長劍絕對是把好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