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秀行已經換掉了染血的衣服,身上用短刀刺出的傷口也上了藥,用白紗裹好,這時他端坐在一邊,看着胸前裹着白紗中隐隐有血滲出的郭虎禅,臉上泰然自若的樣子,也不禁暗自點頭,光是這份能夠笑對痛楚的忍耐,就足以證明郭虎禅的韌性有多麽可怕
“如今這世上知道我真正身份的,除了我這兩位叔叔和阿姐之外,就隻有李百戶你了”郭虎禅知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的道理,既然他選擇相信李秀行,那麽有些事情不妨告訴他,省得以後因爲誤會而生出什麽變化來
“郭旭也來了玉門關,他和杜大哥都以爲我是義父的兒子,如果有其他人追查我的身份,李百戶可以用我這個身份來應付”郭虎禅清楚自己在河中做的事情很難瞞住,這個身份就是他用來掩飾真正身份的後招
李秀行點了點頭,他知道郭虎禅口中的義父就是和景武太子一起失蹤的缇騎司指揮使郭泰北,對于郭虎禅的未雨綢缪,李秀行覺得自己對郭虎禅來說遠沒有他想得有用
“不知道公子今後有何打算?”李秀行想了想之後問道,要說郭虎禅沒有奪位的打算,他是無論如何也不相信的
“打算嗎?”郭虎禅自語道,然後看向李秀行,他看得出李秀行是個有野心的人,不過李秀行的野心越大,對他來說就越是好事情
“李百戶能爲我說下這些年大漢的變化嗎?”郭虎禅問道,雖然他一路自河中而來,從那些商隊或是沿途的城市聽說了不少事情,但是對于朝廷的情況,終究不如李秀行清楚
“公子應該知道,開國時的功臣多是當時的小門小姓,太祖皇帝清洗和胡種聯姻百年的關隴世族後,并未大用山東士族,而是沿襲前朝科舉制,有意扶持寒門庶族,太祖朝和太宗朝時功臣勳貴掌文武大事,科舉所取的後進寒門庶族爲輔,開創了兩朝的鼎盛武功,但是山東士族的那些上品高門終究是底蘊深厚,在朝中一直都保持着一定的影響力”李秀行知道郭虎禅一直在河中,這二十三年裏大漢發生的變化實在太大,他索性從頭開始講起
太祖皇帝和太宗皇帝,都是馬上厮殺出來的雄霸之主,不管是功臣勳貴,還是寒門庶族,上品高門,都是能掌握于手中,兩朝政治清明,上下一心,不但迅從隋末混戰後的經濟凋敝中走出,并且迅地恢複了前朝鼎盛時期的實力,開始向四周擴張
一直到太宗朝末年,科舉取士,已經形成了春闱取天下人才于太學,其士子五年修學,三年地方爲吏,之後授予官職,按照政績晉升,形成了一個完整的精英官員培養體系,而秋闱則是爲那些兢兢業業的盡忠小吏和寒門庶族大開仕進之門
每年春闱所取的士子,太祖朝初時尚以功臣之後爲主,其次則是那些上品高門的世家子,寒門庶族的平民弟子最少,其後随着經濟恢複,百姓生活變得富庶之後,逐年擴大的太學中士子裏面,寒門庶族的平民弟子逐漸崛起
到太宗朝時,功臣之後,勳貴子弟已經不再像太祖朝時全面掌握軍國大事,而是專心于西征之事,景武太子領兵出征河中,和白衣大食交戰,實際上就是太宗皇帝讓景武太子立威施恩于軍中,要是景武太子順利即位的話,憑借他在戰場所獲取的威望足以讓整個國家繼續沿着太祖朝和太宗朝的軌道擴張并且走向加鼎盛的時代
太宗皇帝晚年,内閣已經實際上成爲各衙之首,而且勳貴子弟也無法再像太祖皇帝時期那樣入閣爲相,國家的政治全由文官所掌握,開國功臣集團實際上已經不複兩朝之盛
但是景武太子的失蹤,讓太宗皇帝晚年的所有安排都落了空,最後在河中暗中追查無果之下隻得對天下宣稱景武太子在軍中得了惡疾而薨,至此儲君之位空懸的那三年裏,原本安分的皇子們爲了奪位各使手段,本來尚能團結的功臣勳貴,上品高門,寒門庶族由此不複過去的局面
最後太宗皇帝選了皇子中隻不過是中人之姿的文皇帝繼位,讓朝中各方勢力始料未及,當時開國元老中僅存的英國公徐世績奉遺诏壓制了所有反對者,才讓文皇帝順利即位
文皇帝因爲皇帝當得實在僥幸,又因爲當時軍中多是景武太子舊部,也知道自己沒有威望掌握太祖皇帝和太宗皇帝留下的強兵,所以便大力扶持文官集團,打壓開國功臣集團
二十年時間,人亡政息,太祖朝和太宗朝兩朝的諸多制度都因文皇帝的上台而荒廢,軍隊成了文官集團和開國功臣集團之間的犧牲品,極盛時期的百萬大軍被一減再減,而太祖皇帝和太宗皇帝時嚴厲控制的官僚體系則随之膨脹
“去年文皇帝駕崩,皇登基,仍舊用了文皇帝以文制武的政策,現在樞密院不過是靠着幾位老人家撐場面”李秀行是不折不扣的勳貴子弟,屬于開國功臣集團,對于文皇帝父子都沒什麽好感
郭虎禅聽完李秀行的話,心裏面已經大體對如今的朝廷局面有了個印象,在他看來太宗皇帝晚年選中人之姿的文皇帝繼位,是再明智不過的選擇,經過兩朝的擴張,大漢上至達官貴人下至平民百姓都對國家的武力有一種盲目的迷信,這時候選一個駕馭不住大漢這輛龐大戰車卻同樣想着擴張的兒子做接班人,還不如讓文皇帝這樣的兒子繼位,至少文皇帝不會輕易用兵,保住了‘漢軍無敵’的威名
郭虎禅可以想象,如果太宗皇帝選了一個沒有能力壓服國内各方勢力卻又同樣想着開疆拓土的兒子當皇帝,一旦發動的擴張戰争失敗,就會讓國内大亂甚至動蕩不安
二十年的以文制武,實際上開國功臣集團已經根本稱不上什麽勢力,郭虎禅心中猜測,現在那個被李秀行他們這些勳貴子弟稱做懦弱的當今皇帝郭元佐,并不像表面上那樣簡單,光從大宛都督府一事上看,這個郭元佐利用内閣和樞密院的矛盾互相牽制,安插了自己的親信成爲大宛都督府的都督,就可以看出他的政治手段一如其父文皇帝那般老到,所謂的懦弱,不過是僞裝罷了
“李百戶,看起來這二十年下來,軍隊也早就不是鐵闆一塊了”郭虎禅看向李秀行道,李秀行是衛公李靖之後,可連他這樣的将門之後都沒有進入軍中,而是去了缇騎司,就可以看出開國功臣集團在軍中勢力的衰退已經達到什麽地步了
“公子說得不錯,如今軍中經曆年削弱,早已不複當年盛況,不過樞密院仍舊大體能掌握局面,皇上想要在軍中安插親信擔任要職,也不是那麽容易的事情”李秀行聽到郭虎禅的話,不由皺了皺眉
“我日後打算先以入太學念書爲由上長安,再想辦法進羽林軍校,李百戶覺得如何?”郭虎禅略一思索,覺得以後還是要以軍隊爲重,文皇帝二十年以文制武,郭元佐同樣不改其政,還不是爲了控制軍隊
“公子想進羽林軍校?”李秀行有些意外,前漢之時,漢武帝收養軍中孤兒,号爲羽林孤兒,此後成爲漢之強兵,太祖皇帝開國之後,羽林之名,便成了軍隊番号
各地折沖府挑選精銳成軍,在羽林之後綴以數字記之,太宗朝武功最盛時,大漢坐擁四十支羽林軍團,而其中的将領全都是羽林軍校出身,即便是戰場上累功而至将官的士兵也同樣要在戰後進羽林軍校補習一年
現在大漢的羽林軍團隻剩下十五支,二十年來鮮有戰争,想要做到将官位置,羽林軍校就是唯一的出路
“軍隊才是根本”郭虎禅看着李秀行沉聲說道,這是他第一次在外人面前透露野心,就算他想當個平常人,可他的身份注定他要走上這條道路,而他現在已經走了上去
“公子既然要進羽林軍校,那就要務必切記,入長安之後,當行事謹慎,羽林軍校是皇上最爲在意的地方,一直都是内廷缇騎司派人監視,就連我們也插手不得”李秀行朝郭虎禅提醒道,他不能和郭虎禅來往太過密切,否則必遭人懷疑
“這個我知道,我會在涼州滞留一段不短的時間,兩年後才會考慮入長安之事,應該足夠我韬光養晦,觀望局勢了”郭虎禅見李秀行說得誠懇,也說了自己的打算,免得到時候李秀行等不了他
“公子放心,我今年不過二十一,就算等上十年,二十年我也等得起”李秀行明白郭虎禅話中所指,當即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