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檢第一封勸進的奏本呈上之後,接着,整個神都都躁動了起來。
本是隐藏在深海之中的暗湧,一下子呈現在了海面之上,掀起了巨大的風暴。
一時間,這神都之中的文武百官,各地的郡縣長官,乃至于梁軍中的諸多大将、幾位上将軍,梁國内外,有份上奏本的官員都送來了奏本,要桓武登上那九五至尊之位。
隻是,身處在漩渦中心的桓武,卻始終沒有開口答應。
星夜低垂,含章殿的大門緩緩打開,走進的是一個身形佝偻的老人。
這座大周帝國曾經的中樞之地,經過一場破壞,如今已經修補完整。
桓武走了進來,他的身邊攙扶着的則是趙業,這個與他合作數十年的老友。
衆星拱月,桓武一步步走進這座殿堂,看着大殿之中那高拱的帝座。自太祖開國,神都作爲大周的東都,這帝座便屹立在那裏,經曆八百年的風雨,見證了帝國的興衰。
四十多年前,桓武不過是一軍校尉,連進入含章殿的資格都沒有。
三十多年前,桓武已經是一郡之長,秩二千石,可也隻能在偏遠角落裏,看着那個曾經讓他懼怕的大将軍是如何走過最後的人生。
直到啓帝崩逝,三位輔政因帝位的人選問題吵得不可開交。而後便是各地諸侯進入神都,三位輔政之一楊忠率軍退避關中,之後渭水大戰,天下大亂,大周的一切都陷入了無序之中。
當時的桓武也是進入神都的一路諸侯,盡管隻有數千兵馬,可他的位置要比原來靠前了許多。雖然還是無法進入核心,可桓武至少能夠看着陳士、段恢、盧氏等一衆頂尖的諸侯是如何在那帝座之前交鋒博弈。
而現在,桓武在趙業的攙扶下,靜靜地向前走着,走到離那帝座十步的距離,兀然停了下來。
趙業有些訝異,可終究還是低下了頭顱。
看着這位近在咫尺的帝座,桓武心中的情緒有些複雜。他不是第一次站在這個位置,可卻從來沒有離這張位置這麽近過。
隻有一步之遙!
可以說,如今的桓武想要跨過這一步,登上這張帝位,可以說是輕而易舉。
然而,此時的桓武卻是躊躇着。
“當初楊幼庵離這張位置也不過一步之遙,爲何他沒有坐上去?”
一個問題,在這殿宇之中響徹。
趙業擡起頭來,拱手而道。
“四十年前,人心在周。楊幼庵縱然手握天下兵馬,執掌天下大政,可終究是借天子之名。他若是登帝位,怕是頃刻天下大亂,各路諸侯将會相繼勤王,動亂将會比渭水大戰更甚。”
趙業的答案很是标準,但卻不是桓武所想要的。
“文昌侯乃是大周忠臣,自然不會窺伺大位。”
清悅的聲音從一旁傳來,一身簡服,夏雲杺在一名中常侍的攙扶下從一旁的側門走了進來,登上了陛台,站在了桓武面前。
夏雲杺身旁的中常侍姓方,與蹇常侍一樣,資格相當老。他跟随在夏雲杺身後,看着桓武,面容相當戒備。
“臣拜見陛下!”
桓武老邁的身軀重重複着二十年來的動作,向着眼前的陛下跪了下來。
趙業本在一旁,動作慢了一拍,卻也跟着跪了下去。盡管在趙業看來,到了如今這個時候,桓武所做的一切都已經沒有了必要。
“起來吧!”
夏雲杺并沒有爲難桓武,也沒有想羞辱他,輕輕地說了這一句,亦如二十年來一樣。
“臣多謝陛下!”
不過,桓武的身軀終究老邁,便在趙業的攙扶下,顫抖着身子,幾乎站不起來。
“老臣不中用了,陛下見笑了。”桓武自嘲地說了一句,便如一個暮年的老人家一般,可眼睛中卻是精芒畢露,“隻是陛下真的認爲楊慈是忠臣麽?”
“昭昭青史,早已經蓋棺定論。梁侯以爲呢?”
夏雲杺居高臨下地看着桓武,年逾四十的她還保留着少女一般的面容。隻是看向桓武的目光,卻是相當平靜,絲毫不像面對一位将要奪取她帝位的逆賊。
“是啊!他是忠臣。”
桓武無力地說了一句。正如夏雲杺所說,便是桓武此刻是天下最爲強大的霸主,依然無法改變這一切。
“可我桓武亦非逆賊。”桓武吐出了這一句,便像是放下了心中的大石一般,“不管陛下相不相信,二十多年前,我護陛下重返神都時,并沒有篡位之心,亦有存周興周之念。”
“朕知道!”
短短的三個字,從夏雲杺的口中說出,卻比一萬把刀紮入心中更讓桓武痛苦。
桓武的聲音變得激亢,他擡起頭來,直視夏雲杺。
“可陛下終究還是傷了臣的心。就在陛下進入神都,坐穩了那張帝位之後,便迫不及待地要招楊忠進京。陛下天資聰睿,仁德明哲,是一代雄主。若與臣聯手,這天下早在十數年前便已經平定。可是陛下終究選擇了楊忠,背叛了老臣。”
當年夏雲杺下令楊忠進入神都輔政,乃是夏氏與桓氏決裂的标志。
“天下從來隻有臣負君,哪有君負臣?”
方常侍在一旁開口道,陰恻恻的聲音中不乏殺意,可桓武并沒有理會他。
“試問,便是楊忠沒有早逝,真的率兵進入神都,那麽他做的真的能夠比臣更好?陛下又怎麽知道,如今坐在這張帝位之上的人不姓楊?陛下别忘了,當年渭水大戰,楊忠選擇救的不是陛下,而是蜀王夏雲桦。”
桓武問得很是赤裸,根本不像是一位臣子在問君王。他的話語之中滿是不平之氣。這麽多年了,桓武一直想要向夏雲杺讨一個答案。
而如今,他也沒有了顧忌。
“朕不知道大司馬當年若是進入神都,如今會不會比梁侯做得更好?也不知道大司馬若是掌握了朝政,如今坐在這帝位之上究竟是誰家?但朕知道的是,大司馬入蜀之後,掃除群邪,扶立皇姐,擁護夏氏社稷,至死也沒有立國稱侯之念!梁侯以爲然否?”
桓武聽着夏雲杺的話,心中忽然感到有些空蕩。他無法和楊忠去比,因爲楊忠已經死了。
“所以,便因爲楊羨是楊慈之孫,楊忠之子,陛下便信任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