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府。
别院席居,松柏常伴。
庭阙之外的走道之上,響起了腳步聲。本在靜坐的常虞睜開了眼睛,隔門被打開,院中溪水潺潺,林木青翠,相映成趣,從旁走進了一個白衣俊秀的青年。
“宗石,你來了!”
孟清走到常虞之前,微微行禮,道了一言。
“叔父!”
常虞點了點頭,示意他坐在一旁。屋中一靜,孟清閉口不言,也不知道常虞爲何要将他喚來?
“宗石,你可曾怨叔父将你過繼給孟家?”
良久,常虞開口,談得卻是一件久遠之前的事情。孟清的父親是常虞的弟弟,英年早逝。作爲一族之長,常虞便将其過繼給了男丁稀少的孟氏一族,以承香火。
“清不敢!”
常虞一笑,說道:“孟氏與我常氏都是大族,爲大周顯宦,顯赫高門。可是這麽多年來,孟氏早已經沒落,而我常氏卻是傳承不衰。将你過繼過去,實在有些委屈你了。”
孟清心中一凜,他的确心中有怨恨。正如常虞所說,孟氏與常氏雖然都曾是顯宦,但是經曆了這三十年的亂世,孟氏早已經沒落,祖産隻有一座老宅,子嗣單薄到甚至找不到人來繼承家主之位。
而常氏卻不同,門生故吏,遍布朝廷上下。便是梁侯桓武,内雖忌憚,依然外示榮寵。
孟清的父親與常虞都是嫡脈。孟清自忖,以他的才智,想要争一争這家主之位,未嘗不能成功。
可是常虞卻是早一步将他過繼孟氏,斷了他繼承常氏家主的希望。孟清以前一直以爲,是常虞擔憂他威脅到他的子嗣的地位。
這是孟清心中的一根刺,如今卻被常虞主動拔了開來。
“宗石,你曾自诩天下英雄,能入眼者不過五指之數。隻是天下之大,英雄又何其多?各國之中,不乏菁才。異族之内,常有豪傑。遠的不說,便是那蜀國楊羨,宗石以爲可及否?”
“清不及也!”
孟清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内心沒有一絲的波動,絲毫不見少年之時的張狂和飛揚。
常虞滿意地點了點頭,說道:“看來宗石這些年來在梁侯府中,桓武麾下,果然長進了許多。你可知道,你的幾個兄弟都不及你,爲什麽我要将你過繼給孟氏?”
孟清微微低頭,看向了常虞,目光如刀一般。
“難道不是因爲叔父擔憂我影響了幾位堂兄的地位麽?”
孟清此言,不乏誅心之意。然而常虞并沒有如他想象一般陷入窘迫,卻是放聲大笑。
“你那幾位兄弟與你相比,不過爛榆之于長杉。我就是再蠢,也沒有蠢到棄頂梁于不顧。我已經老了,常氏的未來隻有靠你。”
孟清端坐在那裏,面色如常,心中卻蕩起了巨大的漣漪。
“這座别院便是孟氏昔日家産。隻是三十年匆匆而過,我買下它的時候,曾經的顯赫門第,已經是人去樓空,基業不存。宗石可知,孟氏爲何衰落?”
“亂世之中,兵權爲重。孟氏棄之以圖虛名,故而敗落。”
“這話不錯,可也不全對。我與蘇哲,皆曾掌兵,可又都棄兵權,爲何我常氏與他蘇氏沒有衰落?”
孟清一愣,拱手問道:“請叔父賜教!”
“孟氏累世高門,卻在這亂世之中第一個衰落下去,便是因爲他們的族人沉浸在所謂的高貴血統之中,而全然忘卻了一個道理,這天下是打下來的。他孟氏先祖與太祖皇帝披肝瀝膽,嘔心瀝血,才有這八百年大周江山。子孫全然忘卻,先輩筚路藍縷,隻以爲榮耀天賜,血脈相成,才有今日衰敗。宗石,我将你過繼孟氏,便要你牢牢記住,你現在以及将來擁有的一切,血脈給不了你,家族也給不了你,沒人能給的了你,隻有靠你自己去争,自己去奪。”
“清受教。”
孟清躬身一拜,心悅誠服。
“耕愚兄此言,真是振聾發聩。”
門外一陣大笑傳來,孟清起身,不知是誰人這麽無禮。
常虞卻是面色不變,拂了拂褶舊衣擺,卻見那隔門再度打開,走進了一個身材高壯的中年男人。
這個人很是陌生,孟清可以肯定,他不是朝廷官員,也非常氏中人。
“海族據點被戮,妖族損失慘重。三位大妖下落不明,烏九也落到了桓武手中,窮奇大人還有心思來我這裏串門?”
常虞語态閑适,對待這位修爲能夠與大宗師相媲美的大妖,言語之中,盡是奚落。
孟清心中,卻是大驚。他沒有想到,自己的叔父居然與妖族有往來。
“不過是些小角色,便是都死了也沒有什麽可惜的。”窮奇毫不在意,揮了揮手,“我來此,是爲了與耕愚兄做一樁買賣。”
常虞微微側身,面帶微笑,“據聞妖域之中,妖帝威勢日漸凋零,太子那一派已經占據上風。到了如今,窮奇大人手中還有足夠的籌碼來與我交易麽?”
窮奇目中驚怒,卻最終收斂,展露笑意。
“太子不過是仗着蘇嬰那個小狐狸,才有了如今的威勢。而我今日所來,便是拿一樁有關楊羨與蘇哲的秘密.......”
窮奇還沒有說完,便被常虞伸手制止住了。
“蘇哲一世英雄,楊幼庵這個舊主卻是他最大的軟肋。他瞞得了天下人,卻是瞞不了我。隻是俗語有雲:‘各人自掃門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蘇哲與楊羨的秘密,我不想知道,也望窮奇大人莫要開口。”
“耕愚兄如此,這樁買賣看來是談不成了。”
窮奇語氣不善。就在孟清以爲他要動手之時,這大妖卻站了起來,拂袖而去。
“叔父,你真的不想知道那個秘密麽?”
眼見窮奇遠去,孟清松了口氣,問道。
“能夠讓窮奇如此,這個秘密必定相當有趣。可惜的是,桓武出手了,如今的神都,早已經沒有了他們的容身之地。可笑的是,這些異族身在局中,卻是渾然不知。”常虞一笑,緩緩站了起來,走到了庭院門前。
涼風襲來,清香入鼻,常虞閉上了眼睛,遙遙一歎。
“靜安知我,我知靜安。終究是道不同,不相爲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