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用和張皇之下,便把昨日葉知秋所說的話結結巴巴地複述了出來。
這套理論上一次孫用和曾經說過,也正是因爲這套不爲人知的理論,加上對孫用和侍禦醫的敬重,所以官家才下旨準許延長一個月,讓他證明溫病不同于傷寒,現在又聽他搬出來這一套東西來,皺眉想了想,道:“你既然知道小公主得的是什麽伏暑溫病,而這種病又不同于傷寒,而用傷寒方會出現壞證,那你爲什麽還按傷寒用方?”
這個問題可不好回答,孫用和老臉漲得通紅,這當口上不敢亂編,否則一旦被官家看出破綻,那欺君之罪便是坐實了,隻好老老實實回答道:“其實,這些理論,是老臣孫兒想出來的,昨日回家,老臣說了小公主的病,孫兒便說這是伏暑,還說絕不能按照傷寒醫治,否則會出現現在這種壞證。當時老臣不以爲意,依舊按照傷寒醫治,想不到,果然出現了壞證。這才信了孫兒所言是真。”
“你子兒可有方子醫治?”
“有!”孫用和抹了額頭一把冷汗,忽又想起那方子放在了桌上,不曾帶來,正要說回去取方,仁宗卻又接着冷冷問道:“你孫兒多大了?”
“十五歲。”
“師從何人?”
“老臣二子孫兆。”
仁宗勃然大怒:“一個十五歲的黃毛小兒,還是你的徒孫,能比你這白頭太醫懂得還多?你竟然相信徒孫的辯證,還想用他的方子給公主醫治,你,你竟然拿一個學徒狂言來戲弄朕!孫用和,你,你這老匹夫,到底意欲何爲?!”
仁宗聲震四壁,屋中衆人各個臉上變色,把頭埋得更低了。
孫用和更是面如土色,磕頭不己:“老臣該死,老臣也不相信此言的,隻是,隻是小公主的病,的确出現了孫兒所言的症狀,這才鬥膽說了出來…”
“行了!”仁宗咆哮聲震四壁,“滾!給朕滾出去!”
孫用和哆哆嗦嗦,連出診箱都沒有拿,出到寝宮廊下,便聽到身後官家怒不可遏的吼聲:“廢物!廢物!白養了一群沒用的飯桶!還不趕緊去另叫太醫來!傻站着做什麽?”
孫用和猶如行屍走肉一般下了台階,踉踉跄跄出到院門外,爬上了馬車,也不知道是怎麽到了家裏。車把式回頭道:“老太醫,家到了。”孫用和卻連挑起車簾的勁都沒有了。
車把式見着勢頭不對,趕緊下車攙扶他下來,一邊大聲叫了門房過來,攙扶老爺進去。
門房見老太爺孫用和面如死灰,全身篩糠一般,驚得慌了手腳,忙不疊地擡來了門房的一張硬木椅子,攙扶他坐下,幾個人擡着往裏走,另有人飛奔着跑進去叫人。
擡到垂花門前時,裏面已經出來了一大夥人,哭哭啼啼,呼天叫地的,圍攏過來,卻是孫奇夫妻還有孫兆夫妻等人,自然還有葉知秋。
孫奇見老太爺目光呆滞,便知道不好,趕緊急呼道:“父親!父親!”
孫用和半點反映都沒有,嘴裏隻是喃喃的卻不知道在嘀咕什麽。
孫兆扭頭對跟着來的内宅女仆們呵斥道:“還不趕緊的把老太爺接過來,送到屋裏去!等在那做什麽?”
一衆丫鬟婆子這才七手八腳的把老太爺接過來,擡到了藥香堂,放在床榻之上。
孫兆見父親孫用和這幅摸樣,早已經猜到了八九分,跺腳長歎:“罷了!沒指望了!”
孫奇在床邊坐下,提腕診脈望舌,道:“都不要哭了,也不要吵鬧!老太爺這是受到過度驚駭恐懼,氣機絮亂,神志不清,好生歇息一會,應該就能恢複。
果然,過了好半天,孫用和這才長長吐了一口粗氣,孱弱地叫了一聲:“奇兒!”
孫奇急忙欠身道:“父親,兒子在這裏。”
孫用和苦語的雙目慢慢轉動,落在了孫奇身上,還沒說話,已經是老淚縱橫:“不成了……”不成了……竟是一敗塗地!”
孫奇眼圈也紅了,握着孫用和的手道:“父親不必太過揪心,須得好生靜養,宮中還有皇後娘娘,不會有事的!”
“娘娘?
隻怕這一次,連娘娘都不護着了!”
孫奇又好生安慰了一番,讓他好生歇息,吩咐衆人都退出去。
沒想到,禍事接踵而來!
下午,孫府突然來了一隊禦林軍,将整個宅院團團圍住,一個太監昂首挺胸進來宣旨,孫奇攙扶老太爺孫用和起來接旨,聖旨很簡單,隻是禁止孫家人随意出入,仆從和旁系親屬無關人等可以自行離開,孫家直系親屬則要留在宅裏等候官家的進一步旨意。
孫用和勉力問了傳旨太監,這才知道,他走之後新找來給小公主治療的太醫,就是主持孫家案子的太醫林億。他看過之後,隻說成了不治壞證,隻能用藥拖延,隻怕到頭來還是無力回天,最多也就能熬個三五日了。皇後娘娘當場哭昏過去,而官家震怒,這才下了這道聖旨。
聽罷,老太爺整個人都傻了,片刻,嘴角泌出一道鮮血,全身直挺挺往後就倒。慌得孫奇等人急忙扶住,把他擡到床上。
孫奇趕緊診查,發現老太爺肢體強痙拘急,項強身熱,手足逆冷,不停抽搐,知道這是中風重症,而且發病如此急促,一上來就是危症,隻怕性命堪憂,經不住落下淚來。
孫兆也上來提腕診脈,頓時也覺不妙,渾身跟篩糠一般抖個不停。
葉知秋也要過去診查,卻被孫兆喝退。雖然沒有診脈望舌,但是單單從老太爺昏迷高熱,嘔血抽搐判斷,便已經知道這是中風的中髒髒,内閉清竅的危症!不禁也慌了,這樣的危重中風之證,必須中西醫結合搶救才行,單純的中醫湯藥,靠腸胃吸收,隻怕是心有餘而力不足。
孫奇開了藥方,趕緊揀藥煎好,孫奇親自送服,可是老太爺湯藥都沒辦法吞咽,隻能用鶴嘴壺強行灌下。
葉知秋悄悄看了孫奇的方子,是類似羚羊鈎藤湯的方,正是對證的,隻是,老太爺病情太急促危重,單純的湯藥隻怕巳經沒有多大用處。
果然,湯藥服了,守到傍晚,老太爺還是還是沒有半點蘇醒的樣子。其間,孫奇又用針灸刺人中,十宣放血,灸關元、氣海、神阙等穴位,各種手段都用上了,一些治療方法葉知秋都沒有見過,可是到頭來,老太爺病情沒有絲毫起色,反倒更加嚴重了。
葉知秋知道,這不是孫奇的治療有問題,換成自己上,結果也一樣。因爲老太爺本身體質就差,加之校勘古籍,心力憔悴,偏偏又因爲自己治死二皇子而連累了全家人,心中慢,疚,早已經不存活念,惟求一死。
病患抗禦病魔的信心和決心,往往是治療成功與否非常重要的因素,一個巳經喪失生的願望的垂暮老人,又得的是如此危重急症,又缺乏現代醫學搶救手段,便是孫奇這樣的太醫,加上自己這樣的書呆子,卻也無能爲力。
孫家各園的媳婦們趕緊的都來問安,葉知秋的母親嶽氏也來了,跪在床前哭着,可是孫,用和已經陷入了昏迷,渾然沒有半點知覺,隻是那眼角的老淚,卻未曾幹過。
而此刻,全府上下已經亂成了一團,原先在孫家大樹底下乘涼的那些親戚,還有各園子的丫環老媽子仆從們,都在打包裹準備離開。
兒媳婦們問安之後,爲了避免哭泣打擾老太爺,孫奇讓他們都回去了。
葉知秋茫然地站在藥香堂門口,望着仆從們亂哄哄跑進跑出,在管家李有才那裏領了遣散費,來到藥香堂院子裏給老太爺磕頭之後,便三五成群地離開了孫家。
葉知秋心中苦悶,當真是樹倒糊賴散。便在這時,大太太趙氏的侄兒趙亮遠遠跑了過來,問葉知秋道:“大老爺呢?”
葉知秋冷眼瞧着他,沒說話。
“真是個傻子!”趙亮嘀咕了一聲,站在那高聲叫着:“大老爺!大老爺!”
門口負責分發登記遣散費的管家李有才道:“大老爺在屋裏守着老太爺呢!哥兒有事嗎?”
“自然有事,問這麽多做什麽,發好你的錢,别私吞了!”
李有才氣得白胡子直抖,怒目而視,瞧着他跑了進去。
趙亮進了藥香堂,便看見了孫奇,急忙跑過去,喘了口氣,道:“姨夫!我姑媽讓我來問,那當鋪和綢緞鋪的房契,你放在哪裏了?”
孫奇眉頭一皺,道:“問這個做什麽?”
“姑媽說……”趙亮左右看看,把頭湊過去,壓低了聲音道口“姑媽說讓我帶了出去,放在我家裏。”
孫奇哼了一聲,道:“老太爺巳經吩咐了,所有房産田産地産,都留給永澤,我已經轉交給管家了!”
趙亮捶胸跺腳,原地轉了個圈,道:“我的姑父喲!那是您負責經營的東西,怎麽也交了呀?”
“誰負責的,都是孫家的,無一例外!”
“姑父!那傻小子才十五歲,他能把這些東西管好嗎?老太爺是老糊塗了,這才會這麽安排,您怎麽也糊塗了嗎?怎麽也把東西給他……”
啪!
孫奇揚手給了趙亮一記耳光,呼地站了起來,指着他怒喝:“滾!立即給我滾出去!滾回你們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