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坐堂大夫冷笑道:“溫病感受的依舊是寒邪,隻是有發熱症狀,才叫溫病。什麽時候成了感受溫邪了?”
林億擺擺手,示意他們不要随便插嘴,免得給人以整個林億醫館的人圍攻葉知秋一個人的印象。笑了笑,對葉知秋道:“你說導緻溫病的原因是感受的溫邪,隻怕不對吧!《素問·生氣通天論》有雲:‘冬傷于寒,春必病溫’,《靈樞·論疾診尺》也說:‘冬傷于寒,春生瘅熱。’都是說的冬季感受了寒邪,春來才會發生溫病,由此可見,溫病感受的是寒邪,伏而後發,怎麽成了熱邪了?”
“我說了,《黃帝内經》關于溫病的觀點是不對的!”
林億面色一沉,道:“賢侄,你敢于評說前賢典籍,勇氣可嘉,但是,對前賢經典還是應該有一些應有的尊重的。要知道,你現在學的用的醫術,都是從這些經典中來的。”
“我非常尊重這些古籍經典,所以我才把它們背了個滾瓜爛熟,但是,前賢也是人,是人就會犯錯誤,不能因爲他是經典就一味盲從。關于溫病的論述,他們說的就是不對的,我們必須正視這一點,否則,我們在錯誤的理論指引下,隻能會得出錯誤的實踐來!我爺爺給二皇子治病,就是在這種錯誤理論指導下的錯誤實踐,結果就是二皇子的死亡!伯父還想讓這樣的悲劇重蹈覆轍嗎?”
這一次,林億的徒弟們和坐堂大夫們面面相觑,沒有呵斥。
林億更是心頭一凜,如果這番話是在二皇子病案聽審之前聽到,他雖然不會用自己長輩和名醫的身份加以訓斥,但一定會會據理力争,跟對方辯論一番,但是,二皇子的病蹊跷之處,聽了孫用和分析的溫病跟傷寒的不同,已經讓他開始對這個問題不得不認真對待了,畢竟,孫用和不禁名氣上跟他不相上下,也是官家侍禦醫,而且年歲比他長,論起來還是醫林前輩,高他一輩,他的話不能不引起他的重視。現在,聽孫用和說出這病不是傷寒,而是溫病,不能用傷寒的方子治,否則會出現二皇子一樣的結果,聯想到先前的思考,他不能不謹慎對待葉知秋的這個意見了。
葉知秋見他似乎有活動之意,急忙趁熱的打鐵,有道:“病患的病症很明顯不同于一般的傷寒少陽症,咱們從最初來分析,病患最初的病,口微渴,脈浮數。傷寒不傷陰液,所以不會出現口渴,而病患口微渴,說明津液有傷,也就不是傷寒。另外,病患脈浮數,太陽病都是脈浮,其中太陽中風是脈浮緩,太陽傷寒是脈浮緊,都沒有脈數。脈數多見于熱證,外感熱邪亢盛,正邪相争,氣血受邪熱鼓動而運行加速,就會出現數脈。傷寒則不一樣,它感受的是寒邪,寒主收凝,隻能出現緩脈緊脈,而不會出現數脈。由此可見,病患最初患的不是傷寒,而是溫病!是獨立于傷寒的溫病!”
林億瞧着他,沒有說話。
葉知秋繼續道:“我說得溫病都不是《傷寒論》裏的傷寒誤治導緻的溫病,而是完全不同于傷寒的溫病。病患最初患的就是溫病,而不是傷寒。要證明這一點,除了剛才說的脈象和口渴之外,還可以反推!——如果病患得的是傷寒,那前醫用升散藥和清熱存陰藥,就算效果不明顯,也不會出現變證吧?可是爲什麽用了這些傷寒藥,病人卻出現了脅痛不能轉側,喊痛之聲連街外面都能聽到,這已經足以說明病患得的不是傷寒,而是溫病。而溫病跟傷寒不一樣,前醫用傷寒的藥才導緻了壞證!如果我們繼續用傷寒的方子治療下去,是否會出現危症?請伯父三思!”
林億濃眉緊鎖,撚着胡須,沉吟不語。
屋裏靜悄悄的,病患們聽不懂他們倆掉醫書,但是知道他們在争辯這個病該怎麽治,都怔怔地望着他們。隻有病患凄厲的呼痛聲不時在醫館裏回蕩。
終于,林億道:“你說用什麽方子?”
方子葉知秋早已經想好,當下道:“用二花、丹皮、栀子清熱,用石斛、生地、麥冬救陰,用郁金、新绛屑、橘絡、桑枝、桑葉絡通絡定痛!”
林億思索他的用方,卻也沒有明顯不妥之處,病患現在雖然疼痛劇烈,但脈息倒也不危險,用這方子,就算沒有效果,也不至于馬上出現危症,而且,這病案倒也可以檢驗孫用和他們關于溫病與傷寒不同的理論。當下緩緩點頭:“好!就用你的方子,但隻用一劑,而且就在這煎服。如果沒有任何好轉甚至進一步惡化,便不能再用,我會改方用我的方子。”
“師父!”林恒急忙起身道:“不能這樣,不能因爲他一番謬論就改變主意啊師父。這可是關系到咱們醫館……,咳咳,關系到病人生命的大事啊!”
他其實是想說這關系到林億醫館的名譽,的确是,如果孫氏醫館的一個小學徒跑到林億醫館裏指手畫腳說林億用方不對,而林億又因此改變了自己的用方,按照對方的意見辦了,豈不是非常丢臉的事情,後面還坐着很多候診的病患,他們要是把這件事傳出去,傳到外人嘴裏,隻怕更難聽了。雖然兩家醫館關系不錯,林億和孫用和父子三個也都是同殿爲臣,以往都很友善,但是同行是冤家,相互競争還是存在的,不能不考慮醫館的聲譽。
可是林億卻沒有在意這些,他擺擺手,示意徒弟不要說話,吩咐店夥計照辦。
葉知秋大喜,一拱到地:“多謝伯父!一定會有效果的!”
林億讓葉知秋親自寫了方子,交給櫃台揀藥。當即煎服,觀察一會再回去。
藥香很快飄滿整個醫館,葉知秋心中忐忑,他也隻是從理論上确定這病應該用溫病的方子治療,他從來沒有親自看過病,到底結果如何,不得而知,緊張地在哪裏坐立不安的。
林億卻微笑道:“不用緊張,在我這服藥,有什麽差錯,我會及時處理,不會有什麽問題的。”
葉知秋笑了笑,點點頭,有些不好意思地撓撓頭,道:“伯父,剛才我說話沒輕沒重的,請您原諒。”
林億道:“這樣才好,有不同意見要敢于堅持,當然,也要虛心聽取别人的意見。你能說出這麽一大套道理來,我很驚訝,也很高興,怎麽會生氣呢。繼續看病吧!”
兩人相視笑了。
想不到,剛剛緩和的氣氛,在緊接着的診病中又一次劍拔弩張起來。
這個病人也是擡進來的,隻不過,先前的病人痛得不停叫喊,連街上都能聽見,而這個病人,卻是人事不知,深度昏迷。
這是一個老婦,擡着來的家人或者哭或者歎氣,或者滿臉憂郁望着林億,一個老者道:“林太醫,我們又來了。”
他們擡進來的時候,林億就認出來是先前來找自己看過的病患,急忙把先前的病案記錄翻出來查看,這病人五天前來就診,當時主症是持續高熱一天,深度昏厥,人事不知,現在看來,跟五天前沒什麽大的區别,很是驚詫,問道:“一直沒有醒過來嗎?”
老者哭喪着臉點點頭:“上次來看過,吃了太醫開的藥,滿心以爲能好的,可是,連着吃了五天,到今天也沒見動靜,隻好再擡來看了。”
林億有些尴尬,又詳細看了病案記錄,上次病人昏迷一天來診,自己辯證爲白虎湯證,因其昏厥不醒,所以用了大劑白虎湯。想不到吃了五天了,卻還是沒有任何效果。伸手在病患額頭摸了摸,已經滾燙,高熱持續不退。
一個胖胖的年輕婦人陪笑道:“林太醫,有郎中也瞧過,說是不成了,讓準備後事,您看,我婆婆這病,還有的指望嗎?要不要把後事先備着呢?”
旁邊一個年輕男子瞪了她一眼,把她衣服一扯,道:“你瞎說什麽?娘還喘着氣呢!”
那婦人卻還了他一眼,瞪着圓眼嘴巴當當地說:“我說錯了嗎?婆婆連着昏厥了五天,燒得跟火炭似的,叫也叫不醒,吃藥也不成,昨兒個那鈴醫郎中都說了,人是不成的了,讓給料理後事。我是惟願婆婆好,隻是,生老病死人之常情,沒了法子,不事先準備着,到臨了忙手忙腳的,你是隻顧哭的主,這些事情還不得我來料理?我問問你還說我,我不管了成不成!”說着,肥臀一扭,走到一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