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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知秋忙過來拱手道:“林伯父,我是太醫孫用和的孫子孫永澤,表字知秋。孫奇是我大伯父,孫兆是我二伯父也是我師父。”
這麽一說,林億便明白了,他跟孫奇平輩,又都是太醫,同殿爲臣,這孩子叫自己伯父也是自然,便笑道:“原來是你啊,有事嗎?”
“也沒啥事,隻是遇到了伯父,所以打個招呼。”
“哦,那好,我到朋友家逛逛去,回見啊!”說罷,揚鞭子又要走。
葉知秋急了,忙道:“伯父!”
林億停住了,望着他。
“本來沒事的,遇到林伯父,突然又想起一件事來,想跟伯父請教,不知行不行。”
林億笑了笑,左右看看,心想這是大街上,你不會大街上跟我請教什麽問題吧。隻是他生性敦厚,卻沒有說出來。
葉知秋道:“我這段時間在學《傷寒論》,裏面有一句話‘太陽病,發熱而渴,不惡寒者,爲溫病’,我覺得有問題,所以想請教一下伯父,不耽誤您時間吧?”
林億苦笑,心想你都耽誤了,還說這些,不過左右沒有什麽急事,又見他好學,提攜後進倒也是他樂于做的事情,便翻身下了毛驢,把缰繩交給仆從,撚着胡須溫言道:“這句話有什麽問題?”
“太陽病的提綱是:‘太陽之爲病,脈浮,頭項強痛而惡寒。’這就是說,凡是太陽病,都必須有脈浮、頭項強痛,惡寒這樣三種症狀,可是,太陽溫病怎麽沒有‘惡寒’這個症狀?而且,頭項強痛這個症狀也沒有提,這還能說是太陽病嗎?”
張仲景創造了“六經辨證”理論,把人患病部位分成三陰三陽,三陰就是太陰、少陰和厥陰。而三陽就是太陽、陽明和少陽。可以簡單理解爲病位在人體周身表裏的不同部位。他把病邪發生在足太陽膀胱經、足太陽膀胱腑,發生在體表的,就叫太陽病,可以簡單地理解爲太陽能照到的部位,也就是人的肌表感受病邪而發病了,當然,這種理解是不精确的,不過方便理解。
《傷寒論》對太陽病的提綱條文歸納了太陽病的三個必備特征:“脈浮”、“頭項強痛”、“惡寒”,必須具備這三個特征,才能稱爲“太陽病”。而葉知秋提到的這個關于“溫病”的條文,前面也說是太陽病,或者叫“太陽溫病”,但是這個病卻不完全具有太陽病的三個典型特征,所以,稱之爲“太陽病”是不準确的,這是張仲景在理論闡述上的一個小小的漏洞。當時張仲景觀察到了溫病這種熱性外感病,也是外邪引起的,所以統稱爲太陽病了。
太陽主表,風寒邪氣這種陰邪侵犯太陽陽氣引起的病叫太陽病。但是,溫病的病邪是溫熱邪氣,是一種陽邪,傷的是人的陰液,既然陰液受損不足了,人自然會感到口渴,這是太陽傷寒沒有的病症,而溫熱邪氣是陽邪,陽邪侵犯人的肌表,人體正氣奮而抗争,人就會發熱,所以發熱是溫病最典型的特征,也是最先出現的特征,由于溫邪侵犯的是人的陰液,一般不損害陽氣,不會感到惡寒,當然,如果溫邪夾雜風邪,病人會有輕度怕風的感覺。所以,溫病出現的病症也就跟傷寒不一樣了。
張仲景看到了溫病的這個現象,但是沒有深入研究,他主要研究的是傷寒,所以隻是把溫病的一般特征性的東西放在這,因爲《黃帝内經》、《難經》都認爲溫病是傷寒的一種,所以他也把它歸于了傷寒,歸于傷寒中的太陽病篇,便叫做“太陽溫病”。
溫病侵犯人的陰液,而人體表和上焦的陰液是靠人的肺來輸布的,溫病的溫邪首先侵犯的是人的肺,應當屬于手太陰肺經病變了。因此,溫病不應該歸于太陽病,而應當屬于手太陰溫病。這是張仲景受當時醫學知識的限制,在理論闡述上的一個小小漏洞。
由于宋朝的人對溫病的研究才剛剛起步,還沒有看到溫病跟傷寒的區别,思維依舊受限于《黃帝内經》、《難經》,對兩者視爲相同理論,所以并沒有認識到這個漏洞。
聽了葉知秋這句話,林億愣了一下,撚着胡須想了想,一時不知道怎麽解釋這個問題。
沒等他想到如何解答,葉知秋又問道:“傷寒和溫病是同一個病嗎?”
“那當然,《肘後備急方》說的,傷寒是雅稱,溫病是俗稱,兩個是同一個病。”
“既然是同一個病,爲什麽用傷寒的方子治,卻會出現誤治?卻會變成風溫?”
林億愣了一下,撚着胡須瞧着他,又不知如何作答。
葉知秋又道:“傷寒爲病,寒邪束表,可以用熱法發汗解表,對吧?”
“對啊。”
“那太陽溫病也能用熱法嗎?”
“當然不行啊,那就會出現周身汗出,身灼熱,就是風溫啊,風溫就是是傷寒誤治出現的嘛,——風溫爲病,脈陰陽俱浮,自汗出,身重,多眠睡,鼻息必鼾,語言難出嘛,如果用熱法,那就會引起嚴重後果,‘一逆尚引日,再逆促命期!’——你學了傷寒論,這個條文應該知道的呀!”
“我就是這一點搞不明白,既然溫病就是傷寒,爲什麽不能用熱法?太陽傷寒不是寒束體表嗎?用汗法就能解表啊。”
林億又愣了一下,瞧着他,半晌,才道:“你說的也有道理,其實,仲景說的溫病,是一種特殊的太陽病,不要用太陽病的一般特征去要求,也不能用太陽病的治法去生搬硬套。畢竟它是一種特殊的太陽病。”
“特殊的太陽病也是太陽病,既然是太陽病,太陽病必然惡寒,爲什麽太陽溫病卻不惡寒?既然不惡寒,還能叫做太陽病嗎?”
“這個……”林億有些尴尬,撚着胡須瞧着他,“特殊嘛,就是不一樣。”
“如果不一樣,就不應該叫太陽病,而應該叫别的病!”
“你要這麽理解,也可以,他就是一種别的病,不完全是太陽病。”
葉知秋眼睛一亮,道:“這麽說,伯父也認爲太陽溫病跟太陽傷寒完全是不同的兩種病了?”
林億終于明白葉知秋把自己攔住的目的了,凝視他片刻,緩緩道:“你在跟我說你爺爺誤治二皇子的事情,是吧?”
“是!聽審那天我去了,我仔細研究過二皇子得的病,其實不是太陽傷寒,而是溫病,是完全不同于傷寒的溫病,正如剛才跟伯父讨論的,溫病跟傷寒完全不同,不是大同小異,而是完全不同!從病因病機到治病原則方藥,都完全不同。說得不好聽,這一點伯父似乎不太清楚,爺爺也不知道,所以才用用了治療傷寒的法子治療溫病,導緻出現壞證,出現了逆傳心包的危症,最終病重不治。這不是爺爺的錯,因爲他不知道兩者的巨大區别,伯父不知道,大家都不知道。都被《黃帝内經》《難經》錯誤觀點誤導了。不知者不爲罪。所以不應該追責我爺爺。”
林億好生瞧着他,道:“這番話,我已經聽你爺爺說過,你是從他那裏聽來的吧?孩子,這個說法也不是不可以,你剛才分析的傷寒論裏的問題也的确是個問題,但是,要證明溫病完全不同于傷寒,而不是傷寒的一種,那就得拿出實實在在的東西來,不能口頭上說的,所以,官家已經下旨,給了一個月時間,來證明這一點。”
葉知秋急道:“一個月隻怕不夠的!溫病就是傷寒這種觀點已經存在了上千年了,一個月就想改變過來,根本不可能的!”
林億微笑道:“卻也不是完全的證明,隻要找到這樣的依據,哪怕是還存疑,就可以說服官家再寬限時間。孩子,放心,從我内心,我是願意相信你和你爺爺的說法的。我也很想幫你爺爺。”
葉知秋點點頭:“多謝伯父!聽審時我也見到了伯父幫着我爺爺說話的,我們一家人都很感激!”
“呵呵,上午聽了你爺爺說的溫病完全不同于傷寒的說法之後,我就在想,如果這是真的,那将是一場巨大的變革,你爺爺就不是有罪的問題,而是有功,有大功之臣了!不是追責,而是應該重重獎賞的問題,因爲一旦确定了這一點,我們就能确定傷寒誤治導緻溫病的原因了,便能挽救很多病患的性命。你說這不是一件大好事嗎?”
“這是肯定的,溫病就是完全不同于傷寒的!”
“事實甚于雄辯。我需要事實,官家也需要事實,天下醫者更需要看到事實。隻希望這一個月你爺爺能找到證明這個事實的足夠證據。你也可以幫你爺爺找證據啊!”
葉知秋苦笑,想起中午的談話,爺爺和大伯、師父他們其實根本不相信這一點,隻是用來作爲緩兵之計而已,用來騰出時間跑關系脫罪。他剛才看見林億,不顧一切跑上來想說服他相信自己的話,結果還是不行,林億要的也不是理論上的解釋,而是實實在在的事實。可是爺爺他們根本不着手這方面的探究,自己有心,卻不會看病,無能爲力,不由沮喪地說道:“可惜,我不會看病,連診脈望舌都不會,幫不了爺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