恒星的光譜紅移恢複了正常。

血紅浪潮逐漸停歇，像是泛着泡沫的浪花拍打在海岸上，消散退去，不留痕迹。

數不勝數的星際艦船，紛紛停泊在距離地球五百至六百光年的區間，包圍成一個球體。

靜穆無聲的宇宙當中，這些奇形怪狀的艦船就這麽懸浮着，艦首朝向地球的方位，像是在等待着什麽一般。

星際艦船所散發出的光芒雖然微弱（相對于恒星而言），但在李昂的超光速視界裏，卻聚沙成塔，将整片星空照耀，亮如白晝。

“長官，我們确定要這麽做麽？”

某艘金色的梭型艦船上，一名其貌不揚的中年胖子，穿着藍色軍裝，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水，對着指揮艦橋上的一個冷面中年女性問道。

這名中年胖子，是新星軍團的百夫長羅曼·戴伊，而被他稱爲長官的金發女性，自然就是新星軍團首相，伊拉尼·雷爾。

新星軍團的母星是山達爾星球，該文明科技發達，文化先進，在整個銀河系中，也享有“宇宙警察”的稱号——該文明一向以維護和平爲己任，經常幹涉中低級文明之間的鬥争，懲惡揚善，匡扶正義。

按理來說，一向以“正義使者”爲形象的新星軍團，不應該和“屠魔令”這種屠殺性質的行動扯上關系，

但是在此之前，山達爾新星軍團剛剛與克裏帝國結束了一場漫長戰争，新星軍團固然給力，卻遠遠不是克裏帝國這樣的老牌文明的對手。

上百年的高烈度戰争與資源封鎖，幾乎讓新星軍團流幹了最後一滴血，再也沒能力堅持原則，隻能與克裏帝國簽訂了一則并不怎麽公平的和平條約。

在某種程度上來說，絕大多數外星人确實要比狡詐邪惡的地球人淳樸天真得多，

無論是山達爾還是克裏帝國的統治階級，都把白紙黑字的和平條約，當成神聖不可侵犯的絕對保障，契約精神那叫一個嚴謹，甚至都沒有産生“這不是和平，這是20年的休戰”之類的想法。

對于這些銀河系的高級文明而言，條約就是條約，一旦簽訂就不能違反，既然與克裏帝國簽訂了條約，那就勢必要在堅持原則方面，做出一些犧牲。

“屠魔令....是三大帝國最高委員會的決議。”

新星軍團的女首相站在指揮艦橋上，看着三維投影中，那些密密麻麻的聯軍艦隊，艱澀說道：“山達爾文明再也經不起更多的犧牲。别忘了，現在擔任克裏帝國至高指控團首領的，是指控者羅南。

他一向厭憎山達爾文明，對上次的和平協議也抱有很大不滿。

如果我們拒絕執行屠魔令，那麽他很有可能直接撕毀和平協議，帶着這些中高級文明的聯合艦隊，以‘與地球暗通款曲’爲理由，當場消滅我們！”

霎時間，偌大的新星軍團旗艦艦橋内，寂靜無聲，所有新星軍團軍人都沉默了下來。

他們不怕犧牲，他們怕的是在自己死後，再也沒有人去守護他們的家園，他們的母星。

“有時候，爲了種族延續，我們需要作出一些妥協，付出一些犧牲，”

新星軍團的女首相掃視一圈，壓低了聲音說道：“地球人類擅自深入量子機器人領域，本就是不顧銀河系諸文明公約的禁忌行爲。

更何況，我們也不需要直接消滅那些地球人類，我們隻是在邊緣區域打打擦邊球就足夠了，更多的事情，自然會有三大帝國出面解決。”

女首相的聲音通過廣播系統，在艦船内傳遞，卻沒有人膽敢吱聲。

所有人都知道，女首相的話語不僅僅是爲了說服艦船上的船員，同時也是在試圖說服她自己。

幫助殺人者擦拭刀刃，就能與命案無關麽？在謀殺現場默不作聲，就能心安理得了麽？

“讓我們，開始吧。”女首相做出了某種決定。

山達爾軍人們的臉上閃過複雜的神情，卻沒有多說什麽，隻是停頓了片刻，又繼續着手自己的工作。

這艘旗艦，就以這種寂靜的姿态，啓動了常規引擎。

由三大帝國職高委員會所發布的屠魔令，旨在消滅所有量子機器人存在過的痕迹。

爲了達到這個目的，就要消滅某一星區範圍内的所有物質。

山達爾新星軍團旗艦現在的位置，是在獵戶旋臂的某個恒星系外圍。

該恒星系有着一顆充滿朝氣的年輕恒星與四顆固态行星，在星系外圍，還有圓盤狀的塵埃雲緩緩運行。

這個恒星系比太陽系更加年輕，它是孕育行星的搖籃，數十億年後，一顆或者數顆全新的行星，将在那片如同薄霧的塵埃雲中誕生。

這是一個富有史詩意味的壯美畫面，任何凡俗種族都無法度過如此漫長的時間，去縱觀天體形成與衰亡。但個體生命的自私性，能讓他們無情殘忍地侵入這一過程，并用自身意志，改寫天體的自然運轉。

山達爾旗艦沖破了恒星系外圍的塵埃雲，徑直沖向恒星系内的四顆行星。雙方的體積相差過于懸殊，在行星面前，山達爾旗艦就像是騎着小馬駒、手持細軟長劍沖向風車的唐吉坷德。

但，當無數激光從山達爾旗艦艦炮中發射而出的時候，一切都不同了。

數萬道熾熱光線，像是最爲細密的梳子一樣，犁過固态行星地表，将岩石融化，水汽蒸發，物質裂解。

很快，這顆固态行星被“撓”得面部全非，甚至可以通過岩漿，看清楚地底深處。

“探測儀器啓動，沒有發現量子機械痕迹。”

山達爾旗艦艦靈發出冰冷的提示音，女首相手掌一揮，“啓動引力炸彈。”

砰。

旗艦底端猛地彈出一枚魚雷狀物體，朝着行星激射而去。

魚雷穿過蒸汽彌漫的行星地表，鑽進激光所割出的裂谷當中，然後，它爆炸了。

巨大的引力瞬間爆發，将周圍物質攝入其中，化爲極小極小的漆黑墨點。

這顆奇點攝取物質的速度越來越快，短短數分鍾後，四分之一顆的行星物質就消失一空。

地球上有家名爲“蘋果”的公司，他們公司的圖标，是一顆被咬了一口的蘋果——眼下這顆行星的狀态，就是如此。

驟然少了四分之一的質量，讓該行星開始自動解體，所有物質都在向中心緩緩靠攏收縮。

但，這還不夠。

“繼續發射。”

女首相的聲音冷若冰霜，很快，又是數枚引力炸彈被投放了下去。

一口，一口，又一口。

這顆行星被撕咬殆盡，隻剩下四顆極小極小的奇點，懸浮在太空之中。

被引力法則所約束，奇點們試圖相互靠攏，成爲黑洞。然而從山達爾旗艦所發射出的光炮提前擊中了奇點，使其引爆，化爲存粹的光和熱。

就算是量子智械，也得依靠物質載體，而在引力炸彈面前，沒有任何物質能夠存活下來——屠魔令的本質，就是摧毀星區内所有物質，不給量子智械任何存活的可能性。

在奇點爆炸波來臨之前，山達爾旗艦早已開啓了護盾，剛剛完成毀滅行星壯舉的山達爾軍人們卻沒有多麽高興，隻是被艦船載着，駛向下一顆行星。

放眼望去，所有聯軍艦船都在幹着同樣的事情，找到行星，摧毀行星，裂解物質，絞殺量子智械存活的可能性。

如果真空中能夠傳聲的話，那麽數萬艘艦船同時奏響的窸窸窣窣啃咬行星聲，一定會此起彼伏，無比壯闊。

這是一樁浩大的工程，可能要持續十年，百年，乃至千年，直至該星區内再也沒有一粒多餘物質，隻剩下那些神聖不可侵犯的恒星，依舊在孤高寂寞地燃燒。

山達爾旗艦很快掃清了該恒星系内的三顆行星，來到了恒星系最内側的行星身旁。

“開始吧。”

指揮艦橋中的女首相面無表情，重複着這句已經說了三遍、預計還要再說三百遍的話語。

“等等！”艦橋上的某位領航員突然舉起了手，這位連名字都沒有的山達爾軍人，籠罩在同袍們的困惑眼神中，有些遲疑地說道：“長官，探測儀顯示，該行星的冰凍地表之下有液态海洋存在，而且還有碳基脊椎生物。”

“什麽？”

山達爾女首相的眉頭驟然繃勁，她快步走下艦橋，打開監控儀器，通過投影，看見了那片行星地表之下的海洋。

幽藍色的溫暖深海中，柔順的藤蔓植物肆意生長，身體晶瑩透明、酷似人魚的美妙生物穿行其中，熟練地從藤蔓上收獲果實，

遠處，寬敞平整的海床上，無數藤蔓植物組成了圓錐形高塔，高塔中錯落有緻地分布着樹洞房屋，數不勝數的人魚們居住其中，生活，勞動，作息，安靜祥和，有若伊甸。

“文明.....”

新星軍團百夫長羅曼·戴伊的那張胖臉上，煥發出了異樣神采，他死死盯着投影中那唯美秀麗的畫面，看着那些人魚臉上靈動活躍的表情，聽着監控儀器所複刻出的異樣語言，兩行清淚不知不覺從臉頰滑落。

羅曼·戴伊的手掌驟然攥緊，他深吸了一口氣，看向艦橋上的女首相，“長官，按照山達爾星憲法，我們有責任保護低級文明的....”

“.....開始吧。”

女首相像是驟然蒼老了數百歲，她繃勁了臉龐，看也不看百夫長一眼，對艦橋中的炮手說道：“開啓光線射擊，然後投放引力炸彈。”

...

旗艦全場寂靜，山達爾軍人們舔了舔幹裂的嘴唇，隐約聞到了唇齒間殘留的鮮血的腥甜氣味。

“我說了，開始。”

女首相低垂着眼簾，重複了一遍，話語中不帶有一絲溫度，“屠魔令下，沒有物質可以幸存，更何況區區生物，更何況區區文明。

這不是我們能夠改變的事情。

我們越快，他們遭受的痛苦就越少。”

投影中的人魚們無知無覺，依舊在樂園中遊曳，勞作。

這些人魚可能從最低級的單細胞生物開始進化，費勁了千辛萬苦才建立了文明，他們與世無争，隻是生活在厚厚冰層下的熱海中，永遠不爲人所知...

轟！

密集光柱從天而降，像是梳子一般撕裂開厚厚冰層。

充斥極緻高溫的光線，在極短時間内煮開了整片熱海！這顆星球化爲了一口沸騰喧嚣的大鍋。

包括數十億人魚在内的所有生物，在滾燙沸水中痛苦死去，被解析出的有機物質，讓海洋變成了墨綠色濃湯。

“探測儀器啓動，沒有發現量子機械痕迹。”

冰冷的電子音，像是在無聲無息地嘲笑着山達爾人的懦弱與勇敢。

旗艦中依舊死寂一片，雙手沾滿血腥的屠夫們面如土色。

引力炸彈在寂靜中被投放了出去，一口一口，将濃湯星球吞下。

如果那渺小如同墨迹的奇點，存在味覺的話，那麽烹煮了數十億生命有機物質在内的濃湯，想必一定很好吃吧....

山達爾星旗艦的畫面并不是孤例，在李昂目力所及之處，數萬艘外星艦船都在幹着同樣的事情。

五百光年之内，沒有任何物質可以逃脫。

同理，五百光年之内，沒有任何量子智械可以逃脫。

而在這一過程中，他們到底摧毀了多少行星，到底摧毀了多少可能誕生生命、已經誕生生命、已經誕生文明的行星？

沒有人可以回答這一問題。

“這，就是屠魔令的藩籬。”

瑟縮成一團的海拉無聲無息地笑了起來，李昂輕描淡寫地看了她一眼，燭龍虛影在身後靜默懸浮，古樸蠻荒的龍爪輕輕一揮，将海拉收入爪中。

就像某位不願意透露姓名的黑暗精靈王者馬勒基斯一樣，頂替了托爾成爲阿斯加德第一順位繼承人的死亡女神海拉，也被關進了狹窄逼仄的玻璃彈珠内，接受着無邊無際的黑暗孤寂折磨。

李昂收起彈珠，他看向五百光年外，那靜默無聲的屠殺畫面，對身旁的托爾說道：“我很生氣。”

“....”托爾什麽都沒說，他沒有超光速視界，看不見極遠極遠處發生的一切，甚至連剛才李昂與海拉的對話，都壓根沒能聽懂。

“我很生氣，”李昂垂下了頭顱，“後果很嚴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