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念之後，李昂醒來，回到了現實之中。

他依舊站在美利堅第二新紐約的街頭，神色不悲不喜，隻是衣襟上稍微落了些塵埃。

這些塵埃中，既有那些不遠萬裏、乘着海風而來的彼岸煙沙，也有智械集群拆遷城市時，施工造成的揚塵。

既然人類都被裝進了巨型金字塔，那麽人類退出地球生态圈所産生的額外土地資源，就都能被中央智腦利用。

加速世界中的地球文明，沿着2500倍的時間流速，拔腿狂奔，這也就意味着行星防禦委員會有着足夠的時間，去一點一點琢磨出最爲完美的行星防禦計劃，每個方面都要求做到盡善盡美。

現實世界中的中央智腦，就按照思維領域中産生的戰略方案，一絲不苟地進行執行——人類向來是富有創造性的生靈，而2500倍的時間流速，則讓人類文明彌補了與量子機器人巨大的發展速度差。

中央智腦派遣出了數不勝數的智械集群，開始清掃過時的舊式都市。

有着四根纖細狹長金色機械腿的智械名爲“巨像”，高愈百丈的龐大體型，讓它能夠輕松跨越高聳峭壁，任何險惡地貌如履平地，

其厚重裝甲兩側所配備的高能熱能射線槍，更是可以讓巨像輕松切割面前的任何單位，不管是钛合金鋼闆，還是血肉之軀，在熱能射線槍面前都像豆腐一樣脆弱。

但，出現在第二新紐約城中的數十台巨像，并不是爲了戰鬥而來，他們隻是邁動纖細長腿，激發猩紅色的熱能射線，朝着第二新紐約市内的高樓大廈輕輕一掃。

隻一下，鋼鐵造物攔腰浮現一抹紅線——那是熱能射線切割而過産生的高溫斷面。

重力法則緩緩生效，高溫斷面還沒來得及冷卻愈合，陡然失去支撐的高樓就沿着斷面向下緩緩滑去。

這一滑，令人聯想起傷疤被生生撕裂，露出模糊血肉。

轟！

億萬噸岩石鋼鐵砸落地面的響聲極爲嘹亮，揚起的煙塵如同一朵蘑菇一般，淩駕于第二新紐約上空。

然而，那些名爲“巨像”的智械甚至都沒有看那些殘垣斷壁一眼，依舊邁動長足，從塵埃中走出，向前進發，繼續切割視線範圍内的任何高大建築物。

他們并不是戰鬥兵器，他們并不是割韭菜，他們隻是拆遷工。

被巨像切割的半截建築物，很快就由機械章魚接收，那些揮舞着密集觸須的小巧（相對而言）造物，穿行于工地現場，用觸手頂端的各類工具，從建築物上回收可以利用的金屬資源，并将其吞入腹腔當中。

等到資源積累完畢，章魚體内的自我複制程序開啓，片刻之後一個小号的機械章魚就會從大章魚的腹腔中排出，繼續收集資源、複制自身、擴大族群。

整個第二新紐約就是施工現場，倫敦，柏林，東京，悉尼，裏約熱内盧，乃至列支敦士登、摩納哥、文萊這些堪比城市的效果，乃至那些不值一提的小型縣城、鄉鎮。

李昂站在第二新紐約的街頭，周邊布滿細密揚塵，放眼望去，天地間像是被濃霧籠罩，影影綽綽中，能窺見一些怪模怪樣的鋼鐵造物正在進食。

一念之間，他的浩瀚神識掃過，看到了機械智仆們席卷全球，默不作聲地啃噬着人類文明的殘骸，整個過程極爲安靜，以至于有些可怕。

李昂不僅有些惆怅，他想起了那些旱澇時期出現的蝗災。

密密麻麻的黑點從天邊出現，烏怏怏一片，耳畔滿是撲扇翅膀的輕顫聲，如同黑潮。

而黑潮一旦落下，就像極濃極濃的墨一般，将綠色農田、森林徹底浸染，隻餘下焦黃之色。

齧噬聲取代了撲扇翅膀的聲音，充斥耳畔。

黑潮來的極爲恐怖，任憑鋤頭拍打，羅網捕殺，禽畜啄食，火焰燒燎，那些沒有神志的蟲子都不會反抗，他們隻是齧噬着，憑借無窮數量抵抗着外界屠殺，就算身旁同伴剛剛被一隻花白大公雞用尖喙啄成兩截，腥臭膿水濺落一地，也絲毫阻擋不了他們繼續進食。

黑潮過後，萬物死寂，人們在荒蕪的焦黃農田上放聲哭泣，哭泣過後漸趨麻木。

餓殍遍野，十戶九空，易子相食。

在李昂前世的認知中，蝗災所造成的可怕景象，僅次于兵災之後。

智械洪流，像極了蝗蟲的黑潮，在某種程度上前者還更加恐怖。

蝗蟲隻要草木，而智械什麽都要。

萬千生靈的血肉，構築建築的鋼鐵，滋養生态的水源，寬厚祥和的陽光，乃至沉默寂靜的岩石。

種類紛繁複雜，外形千差萬别，卻都籠統包括在“岩石”名詞下的礦物，千百萬年來都保持着緘默，用淡漠且頑固的目光，坐看滄海桑田。

人類用他們來打造建築，裝飾廳室，雕塑佛像，修繕教堂，然而千百萬年之後，寺廟垮塌，佛像腐朽，岩石依舊是岩石。

岩石永遠不變，所以他們驕傲。

但，他們的驕傲在智械眼前，不值一提。

那些絕對冷酷理智的鋼鐵蝗蟲們，用審視的目光打量着世間一切，甚至是腳下這些組成星球的岩石。

按類别劃分，有花崗岩、安山岩、玄武岩、砂岩、頁岩、石灰岩、闆岩、片岩、大理石...

按成分劃分，長石，一族含有鈣、鈉、鉀的鋁矽酸鹽礦物；雲母，一族鉀、鋁、鎂、鐵、锂等層狀結構鋁矽酸鹽礦物的總稱；石英，晶體屬三方晶系的氧化物礦物....

這些岩石，被章魚智仆們吞入腹腔，在短暫積蓄過後，重新繁衍出新的智械。

查爾斯教授通過行星防禦委員會，看到了黑暗精靈艦船上所揭示的外星聯軍真相，看到了那些鋪天蓋日、足以遮蔽星空的龐大外星艦隊。

同理，李昂也看到過。

就算加速世界中，2500倍時間流速的人類文明，能在有限時間内将科技水平推到三大銀河帝國的程度，能打造出與三大帝國水平相近的艦船。

但，地球或者說太陽系内的物質，還不夠多。

星際級别的戰争中，當雙方的技術水平都接近的時候，能否最大化利用有限資源就成了決定戰争走向的最後籌碼。

星際戰争，其實就是質量戰争。

誰擁有更多的物質質量，誰能利用這些有限物質打造出更多的艦船，更多的炮彈，更多的士兵，更多的護盾，誰就能獲得勝利。

每一克的物質質量，都可以被發掘出價值；每一克物質質量，都可以用于打造新的智械；每一克物質質量，都應該投放在“擊敗擊殺敵人”這個宏偉目标上。

隻有窮盡太陽系内八大行星的所有物質質量，才能在戰争勝率那一大串小數點後，減去一個0。

正因如此，一克都不能少。

李昂神識漸漸平息，他看着瘋狂遠勝蝗蟲黑潮的智械們，于寂靜無聲中快速齧噬着這顆星球，腦海中那些因爲蝗災而産生的人間慘狀記憶逐漸消退。

這一次，他不再是那個手持長劍的悲憤少年，不再是那個面對蝗災無能爲力的低階修士。

他是蝗災的主人，這場質量戰争的一方。

“你還醒着。”

李昂這樣想着，轉過了頭。

身後站着一個神明，雷神，阿斯加德的順位繼承者，托爾。

雷神無聲無息地點了點頭，他身後的紅色披風被揚塵覆蓋，身上的铠甲已經布滿塵埃，連面孔都不再像是某位不願意透露姓名的德藝雙馨老藝術家（徐錦江老師），

更像是一位從墳墓中走出的死屍。

“你的父親奧丁躺在拉萊耶的特殊醫療艙裏。

你的母親弗麗嘉進入了思維加速領域，幫助查爾斯教授，教育人類研習魔法。

你的妹妹和你的阿斯加德子民，同樣也在思維加速世界。”

李昂平和淡漠地說道：“那麽，你爲什麽還醒着？”

這顆星球上的活人并不多，就算是學園都市的高級雇員們，大多也把自己都存放進入了思維加速領域。

不管是貝恩、哈利·奎因，還是斯特蘭奇醫生、章魚博士，都認爲自己在2500倍思維加速世界，能發揮出更大的作用。

就連那些曾經與李昂敵對的神奇四俠領袖——神奇先生裏德，初代蟻人漢克·皮姆，都沒有拒絕進入缸中大腦世界。

“他們是天才，在思維加速之後，他們能利用自身的聰明才智，拓展科學理論邊界，研發科學技術，幫助文明度過難關。”

雷神托爾平靜說道：“我隻是一個莽夫，說得不好聽點，就是個空有肌肉的金毛大猩猩。而一隻猩猩，在思維加速後恐怕也發揮不了多麽大的作用。

最多隻能磨練一下無所謂的戰技，甚至連增強身體素質都做不到——思維世界的我再強，也不能改變現實世界的身軀。

與其如此，倒不如一直醒着，等着那些外星艦隊到來。”

李昂點了點頭。他并沒有強硬規定學院都市的雇員中哪些必須沉睡，哪些必須清醒，無論是睡或者醒，都是手下自己的選擇。

雷神低垂着頭，片刻之後忽然說道：“其實，我也知道，醒着估計也改變不了什麽。”

李昂一挑眉梢，沒有說話。

“那些外星艦隊，很有可能就在視距外發射一輪攻擊，或是二向箔，或是超新星爆炸，或是伽馬射線暴，然後連結果都不需要看，直接轉身離開。”

托爾平靜說道：“他們隻是遙遙看我們一眼，我們就死了。”

“連結果都不看的話就直接轉身，這種行爲我一般稱其爲‘自信回頭’。”

李昂笑道：“而自信回頭的人，一向都比較慘。”

“我不信那些外星聯軍會有那麽蠢。”托爾看了一眼李昂，稍顯僭越地說道：“其實.....我也不相信您有那麽強。”

說罷，他擡起手指，指了指天空。

地球蒼穹依舊被濃霧煙塵所遮蔽，而李昂很清楚，雷神并不是要他擡頭看霧霾，現編一段《穹頂之下》紀錄片台詞。

托爾要他看的，是那些往常停留在行星軌道面上的齊塔瑞艦隊。

不知何時起，那些曾經幫助行星防禦委員會的齊塔瑞艦隊，已經停止了巡視遊曳，像是一群棺材，漂浮在太空當中。

他們停止了動彈，或者說，艦船中的齊塔瑞人都已經通過救生艙離開。

他們離開，是因爲他們認爲地球會輸。

又或者，他們離開是因爲客人将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