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暴停了又來,永無平息。
當劉季艱難上到甲闆上時,天還黑,看不見星星,他們正巧轉到迎風面,一陣極其恐怖的風暴正在咆哮, 海洋和天空都被撼動了。
船艙裏已經足夠狼藉了,甲闆上的情況更恐怖,未來得及降下的主帆被撕成了碎片,桅杆彎得像一張弓。留在甲闆上以穩定船隻的人,統統暴露在如山高的駭浪裏,三個舵手在尾樓甲闆沒過膝蓋的水中掙紮, 才能勉強掌舵。
盡管他們十分努力,但猛烈的風持續撞擊着大翼,不停地折騰着槳帆船起起伏伏,讓它左右搖晃、四處飄移,海水從船的兩側不斷地沖擊着船身,猶如巨石從山上滾下,直接砸向了木質船體,好似随時會将船擊碎一般。
所有人都在倉皇躲避,勇猛的劉賈死死抱着手邊的木頭,徐甯也蜷縮在一角,瑟瑟發抖。
唯獨劉季邁着蹒跚腳步,走到船頭,将繩索系在自己腰上,竟就抽出了腰間的三尺劍,一腳踩着船幫,就對前方洶湧的風暴海浪怒吼起來。
他的聲音很快就被風浪和船的咯吱響聲淹沒,又鹹又冷的水激到臉上, 如同他的命運一般。
“來呀!”
劉季抹去臉上的海水, 須發贲張,大喝道:
“黑夫, 乃公就在此處!”
“你也不必藏着, 若有膽,便來與我一決生死!”
他怒吼着,好似這黑暗的夜,咆哮的風,正是黑夫的化身。
這麽多年了,從在鹹陽城與黑夫相遇……不,是十八年前在外黃城頭多看了那黑厮一眼後,劉季便覺得,自己的一生徹底完了,黑夫處處與自己爲難,殺又不殺,隻是踢得遠遠的,讓他遠離時代的中心。
劉季也曾抗争,幾次試圖逃離,可到最後,卻發現終究還是被黑夫玩弄于股掌之中。
“爲什麽?究竟爲何要與乃公爲難,看上了吾妻,還是看上了乃公?”
這是劉季最困惑不解地方,自己怎麽得罪黑夫了,他到底有什麽目的。
閃電劈下,雷鳴震耳欲聾,船的兩邊都降下了可怕的雷霆,海上的很多地方看起來就像燃起了大火…….它們仿佛是黑夫的笑聲,居高臨下,在嘲笑劉季的無力。
而無比狂暴的風,則将他們的船隻高高抛起,有人因爲拴在腰上的繩索不穩,整個人飛了出去,落入海中,他張大了嘴,聲音卻被風暴掩蓋……
劉季也沒能拉住他,淚水和海水一起沾在臉上。
在那些手握大勢的人眼裏,他們這些小人物的性命榮辱,喜樂哀怒,就如海上形單影隻的船,是多麽的微不足道啊。
隻輕輕一揮手,就能決定你的生死,或撥到天涯海角。
“乃公不服!”
但劉季沒有退讓,沒有露出對死亡的畏懼,他這一生拼盡全力,也要擺脫這籠中鳥一般的命運!
他披散着頭發,對着風浪狂呼,怒吼,對抗!
這一刻,他像極了手持殘網,與大海抗争的老人。
又仿佛是朝着海神波塞冬揮舞拳頭的奧德賽!
所有人都爲劉季的瘋狂所驚訝,就在這時,又一個閃電劃過天際時,順着劉季的劍,他們看到了前方的憧憧黑影……
“是陸地!”
但看到陸地并不意味着希望,因爲劇烈的風浪,船失控了,船頭徑直沖向岸邊,眼看就要狠狠撞向陡峭的礁石!
他們抛下的錨,未能抓住海底,而是在下面緩慢地拖動,這令人頭皮發麻的聲音,以及在眼前聳立的海岸,能讓最堅強的水手都心驚膽寒。
一瞬間,船上的紀律就蕩然無存了,槳手們開始到處亂跑,準備逃命,每個人都跑到看似更安全的船尾,混亂不堪。
獨剩劉季一個人站在船頭,直面死亡!
有時生存真的取決于一時的僥幸,如同奇迹般,一直在海底拖動的錨,像是抓住了什麽東西,纜繩一瞬間就繃直,承載着整艘船的重量,讓它在漸漸變小的風浪裏,停了下來。
船上所有人都發出了歡呼,混亂平息了下來,更多錨被抛了出去,緊緊地固定在海岸上。
他們就這樣在那裏停靠了一整夜,當次日風平浪靜,太陽露出地平線後,所有人都用崇敬的目光看着昨夜唯一沒向風浪和大海屈服的劉季,對他的稱呼也變成了“劉公。”
另一艘船不知去向,劉季他們滿船百人,墜海了幾名後,還活着的尚有93人。
在劉季帶領下,衆人将船拖進背風的海灣,離開了崎岖多石的海岸,當劉季手腳并用,登上海岸邊一塊大岩石上時,縱觀地勢,此地三面環海,西有灘塗,東面山口,好似一個狹長半島。
他眯着眼看向東方,那是一片森林密布,山脈起伏的廣袤陸地,鹿和野豬在林中走動,河流中有許多河豚,看上去尚無人類活動的痕迹……
如同婉約處子,等待着老劉去開發建設。
“這是扶桑麽?”
他們一共經過三天三夜的航行,據徐甯估算,至少在海上行駛了兩三百裏,雖然始終沒有看到傳說中的扶桑木,但他們相信,自己登陸的地方,就是扶桑!
而曆經大劫的劉季,隻覺得,自己終于在這場實力懸殊的抗争中,赢了第一次!
“黑夫想讓我一直做紙鸢,将繩子拴在我背上,他随手操控,便可左右我劉季的一切。”
“但他錯了!”
拴在紙鸢背後的線,已在那場劇烈的風暴中,由劉季自己用劍,猛地斬斷!
扶桑距離中原千裏迢迢,隻要遠離海岸,黑夫絕難再找到自己。
他現在,擁有了自由的未來,黑夫再也無法幹涉的未來!
“黑夫想将乃公送到扶桑來老死異域。”
“但乃公,偏偏要在這建國立邦!”
“我當年見秦始皇車駕,曰,大丈夫當如是!我便要做這扶桑的,始皇帝!”
……
而就在劉村長剛于本州島西部登陸時,隔着一道淺淺的濑戶内海,在後世的九州島南部,也有一個繩紋人的村落,正從黎明中蘇醒過來。
扶桑還處于狩獵采集的原始時代,并無農業,當地的土著因獨特的繩紋陶器而被後世稱之爲“繩紋人”,繩紋人面部扁平且極爲寬闊,且短面,鼻根略微凹陷,且毛發極多,在這串群島上生活不知幾萬年,與世隔絕。
盡管過去也偶有外來者從朝鮮、中原漂流至此,被土著稱之爲“渡來人”,他們雖有更先進的文化,但畢竟形單影隻,很快就湮沒融合了。
直到去年秋天,一艘來自外海的破船漂流至此,改變了一切……
在繩紋人疑惑的目光中,船上下來的多是青壯,手持銅鐵武器,高舉着火鳥旗幟,且擁有首領,竟是一個漂亮的女人……
女人名虞,被稱之爲“虞夫人”。
不過,這位渡來人的女首領,更喜歡丈夫過去對自己的稱謂。
“虞姬。”
這些早劉季幾個月,登陸扶桑的渡來人,便是徐甯所說,去年搶了一艘膠東商船東逃的那群楚國殘部……
他們從東海郡出發,路程比劉季遠數倍,遭遇的兇險也大數倍,除了猛烈的風暴外,還遇上了完全無風的情況。
船一動不動地在烈日下枯坐,大海平靜得像一杯水,所有的風都停了,大海啞了,周遭無比平靜。
所有東西都腐爛、發黴:水開始發臭,酒變得無法飲用,肉,即使是已經幹燥和煙熏過的,也長滿蛆蟲,船上所有人在高溫之下變得病恹恹的。
不适應航海生活的人死于高燒或痢疾,他門凄慘地死去,隻能将遺體投入海中。
帶着這群楚人離開中原的亞父範增,便死于複發的背疽,臨死前痛哭流涕,覺得是自己害了項籍,害了楚國。
他唯一能補救的,便是如伍子胥對待太子建那般,帶着項籍唯一的子嗣,連同項籍的愛妾虞姬逃離中原,逃離黑夫的魔爪!
範增去世後,虞姬便母憑子貴,成了楚人的首領。
好在風很快就來了,且是西南風,他們帆槳并用,朝着未知的前方航行,在航行途中,船上的楚人經曆了最嚴重的危險,也看到了人世間所有的奇迹。
水龍卷風像一根巨柱,從大海裏吸出了大量的水,海豚群躍出水面,仿佛在爲他們做指引。
到航行的第十八天,楚人終于發現了陸地,但由于身體過于虛弱,沒辦法選擇一個安全的登陸點,有人在海浪裏淹死,有人跪伏着爬到岸上,原先船上的83人中,最終隻有50人存活。
即便如此羸弱,他們依然憑借有代差的武器和戰術,打得來窺探的繩紋人獵手抱頭鼠竄,并順勢向繩紋人的村落進發。
虞姬則巾帼不讓須眉,不但因懷了“少主”而地位崇高,更有一身項羽閑暇時教的武藝:
虞姬尤其善使弩,左右各持一柄,箭無虛發,在渡來人與繩文人的械鬥裏大放異彩,在征服幾個村落後,她已被視爲女神一般的存在。
顯而易見,楚人完成了對這片新陸地的第一次征服——占領了一個村邑。
楚人将被稱之爲繩文人的土著當做奴隸,稱之爲“蝦夷人”——就像楚國先祖在江漢對濮、越所做的那樣,一切都輕車熟路。
文明,是可以遷移和複制的。
在男人們的構築下,防禦野獸的圍牆取代了栅欄,在村落外圍被興建,田畝也被開辟,船上還剩餘的一點稻種被小心翼翼撒在肥沃的土地上。
文明的種子,也開始在這片處子地生根發芽。
而在低矮的蝦夷人茅屋中央,一座楚式夯土建築拔地而起,這是虞姬的居所,在扶桑最冷的時節,她在這兒分娩,并生下了一個男孩……
“是項将軍的遺腹子。”
“是楚人的希望。”
入夏四月的這天,穿着一身麻衣的虞姬,抱着三個月大的孩子,在村邑外,帶着衆楚人,對着那些剛建成墳包祭祀,這是亞父,以及在渡海途中犧牲的楚人空冢。
她已爲這村子,還有孩子,取了同一個名。
“郢。”
“項郢!”
八百年了,不論楚人如何遷徙,如何淪亡,他們的都城,一直都叫做“郢”。
從丹陽到鄢,從江陵到鄀,從陳到壽春,變得是地域,不變的是火紅的楚聲楚色。
而現在,楚人的郢,在黑勢力的威逼下,漂泊到了海外……
“将軍放心,楚國沒有亡。”
虞村長懷抱着越來越健壯的孩童,她的目光看向大海茫茫的西方,似乎在對亡夫發誓。
“赫赫大楚,會在這扶桑湯谷之地,浴火重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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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