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中旬,彭城已被外來者占領,到處都是高聲祝酒、杯盞碰撞,混雜着馬嘶、狗吠,以及婦女的哭泣聲。而泗水河則在城外流淌,七八月水大, 水流高漲,仿佛野獸在咆哮。
扈辄步履匆忙,穿過這嘈雜的一切,從城外步入彭城(江蘇徐州)“楚王宮”的階梯上。
和外面一樣,這兒橫七豎八躺着喝醉的彭越部下,甚至有人不顧這裏曾是複辟後楚國莊重的殿堂,直接撩開下裳,撒起尿來,而有人更連下面那活都忘了放進去, 見扈辄來了,竟持盞過來約他飲酒。
也不知盞中是尿是酒。
“汝等真欲壞将軍大事,滾!”
扈辄大怒,一把将這醉鬼推開。
醉鬼搖搖晃晃起身,正要罵,卻看清了是扈辄,這才像老鼠見了狸奴,連忙賠禮退下。
扈辄在齊軍中的地位,僅次于彭越。
他本是彭越在巨野澤爲盜的一百名盜匪之一,當年彭越舉兵時,告訴群盜,若想他帶衆人去外面做一番大事,便要在第二天日出準時集合。
當時有人遲到,爲彭越殺雞儆猴, 但扈辄卻是第一個到的,也從此被彭越視爲左膀右臂,此番彭越大概留了一半人馬在濟北、臨淄、昌邑, 而帶了三萬人南下,扈辄便是其副将。
對彭越的抉擇,扈辄是支持的,眼看天下大亂即将結束,他們是時候重新選擇陣營了。
進軍是順利的,從昌邑往南,胡陵縣還以爲齊軍是盟友,被很快攻下,接下來的沛縣更容易,陳平已派人潛入,沛人内應,齊軍過沛,這才在留縣打了一場硬仗。
留縣是彭城的北門戶,留縣不守,彭城便對外來者敞開了大門。眼下楚軍主力皆在陳、宋之間與秦軍交戰,彭城守兵寥寥,隻剩老弱數千留守城中,聽說齊軍忽然違背盟約,進攻彭城,楚令尹,房君蔡賜連忙帶着傀儡楚王和文武群臣放棄彭城南撤。
就這樣,六月十五這天,彭越軍兵不血刃,占領了彭城。
“彭城彭城,本就是該是我彭越之城。”
秦楚還在西邊數百裏外苦苦對峙,而彭越卻撿了便宜,得此大勝,難免有些自得,覺得自己手中的籌碼又多了些,他讓部下在彭城周邊駐防,自己則進入城中,看看這楚國新都的繁華。
泗水流域本就是是一個盛産五谷、桑、麻、六畜的地方,而彭城更是水陸沖要,四通八達,作爲楚國都城後,彭城之繁榮,竟比殘破的臨淄更甚。
彭越不客氣地在楚宮住下,收楚人沒來得及帶走的貨寶美人,終日置酒高會,歡呼暢飲,其部下也不客氣,大索婦女,至于城防,則交給信得過的扈辄。
扈辄從階梯步入廳堂,卻見裏面更加混亂,人們忙碌進出,手拿酒盅酒杯,有的還摟着楚女,都喝得興高采烈,六博投壺,杯盤狼藉。
彭越則坐在最上頭,看着兄弟們大醉後醉或妄呼,拔劍擊柱,也不氣惱,而是笑吟吟的。
但他的笑,卻在扈辄上前耳語後,凝固住了。
“東方十餘裏外有楚軍靠近?”
彭越大驚,醉意全無,讓扈辄随他到外面,詳細詢問,當得知那支被扈辄派去的騎從偵查到的楚軍有萬人之多,且很可能是駐紮在琅琊的龍且部時,彭越隻感覺冷汗直冒。
“陳平不是說,曹參會纏住龍且,必不使其南下麽?”
他嚴肅起來,問道:
“陳平何在?”
扈辄道:“陳平與沛地兵卒在留縣,爲我軍督糧草,同時護我後方。”
又補充道:“此乃将軍所允也。”
彭越咬牙切齒:“此人果然言不盡實,誘我來取彭城,實則有詐!陳平一直與膠東有聯絡,豈會連龍且南下歸楚的消息都不知?我哪裏還敢讓他護我後方!”
越想越後怕,彭越立刻讓人将含着淚爲他們跳舞的楚女轟走,将醉得不省人事的将尉都連打帶踹喊起來,讓彼輩去收攏兵卒,帶上搶掠到手的金銀細軟,準備跑路……
作爲流寇,彭越從不是一個喜歡打硬仗的人,講究撿了便宜就走。
但部下狂歡放肆後,又豈是那麽容易收攏的?哪怕是扈辄,也足足花了一整天,這才将分散在城中的三萬人約莫找到,并在次日傍晚帶着他們出城,準備北撤。
但這時候,一支點着火把的大軍,已經抵達泗水對岸,與彭越軍隔水相望。
瞧那旗幟,果真是龍且!
這下,彭越也不敢輕易渡過泗水浮橋了,隻好背靠城池,将三萬大軍列了長達四裏的陣,與對面的楚将對峙起來。
“三萬敵一萬,對方又是遠道而來,應該能輕易擊破。”
彭越的幾個部将倒是信心很足,過去半個月的勝利,讓他們有些膨脹,覺得楚軍也不過如此。
“糊塗,我軍豈是能打硬仗的?”
彭越卻很清楚自己部下的斤兩,他是巨野大盜出身,麾下士兵成分複雜,有盜匪,有輕俠,基本上都訓練不足,當初他們曾在臨淄與楚軍龍且部發生沖突,相同人數,全然不是楚軍的對手,而對付膠東民兵,卻難占上風。
加上彭越近期火并了泰山群盜的隊伍,更加大了軍隊間相互協調的困難,打打順風仗還行,但要與敵人硬碰硬,他自己都沒信心。
“若我手下真是百戰之師,坐擁五六萬人,足以稱霸一方,我也不必聽陳平之言,急着投靠黑夫了……”
正因爲明白自身實力是虛的,彭越這才希望在天下大定前,靠着那唬人的數量,保住現有的利益。
但這下可好,彭越便宜是撿了,吓走了彭城的楚國君臣,讓三軍狂歡了一番,但卻像一個入室盜竊後退走太遲的賊,被回家的男主人正巧撞上……
唯一的希望,就是對方受了激,會倉促渡水,給彭越半渡而擊的機會。
于是他便讓人對着龍且大肆挑釁,甚至折辱城中楚人,笑聲十分肆意。
眼看家園被淩虐,楚兵都恨得牙直癢癢,縱有忍不住欲渡水者,但都被龍且阻止,懷着仇怨,這群哀兵也坐在地上休憩,但都在打磨兵器,嚼着幹糧,惡狠狠地看着雜亂無章的彭越軍。
就這樣對峙持續了一夜,激敵仍未成功,彭越手下的士兵們有些不耐煩了,有的人甚至頭一夜的酒還沒緩過勁來,見對方也爲洶湧的泗水所阻,無法渡河,便紛紛坐在地上休息,睡着過去。
到黎明前夕,醒來的人口渴疲憊,更争搶着到附近的河中打水喝,全軍已然秩序全無。
烏合之衆,甚至都不必交戰,隻要列陣的時間一長,自己就會失去秩序。
拂曉時分,當彭越眼皮也開始打戰時,右翼的扈辄,卻忽然吹響了警告的号角!
“嗚嗚嗚!”
伴随着天邊的魚肚白,号音響徹彭城郊外,狂野而急促。
這是警告,是敵襲!
轉過身,彭越看到了一生都難以忘卻的一幕。
西邊的天空還是一片深紫,點綴着幾顆星辰,淡淡的薄霧籠罩四野,雜亂的馬蹄聲,就是從霧的那一頭傳來的。
彭越此生第一次感到戰栗,他是一頭不斷遊走,尋覓獵物的狼,這一次,卻好似感受到了低沉的虎嘯……
上百乘戰車沖出薄霧,滾滾而來,驷馬身上還蒙着黑黃相間的皮革,看上去還真像一群張牙舞爪的猛虎,正向彭越後軍撲來!
……
PS:第二章在晚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