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可是每天都盼着汝等歸來啊。”
三月初一,鹹陽西城,黑夫等來了幾個月不見的小陶,他身後是一個長長的隊伍,部分定巴蜀時南下的中尉軍,風塵仆仆, 押送着來自巴蜀的貨物——大車大車的蜀錦,色彩豐富,圖案有濃厚的巴蜀特色,還有沉甸甸串成串裝箱的銅錢……
拜在黑夫面前,小陶也磕磕絆絆禀報起蜀郡的現狀來:“攝……攝政,錦官城已恢複生産,甚, 甚至還有夜作。”
蜀錦是蜀郡的拳頭産品,雖然這世上流通的絲綢很多,但兩年大戰下來,中原的錦繡生産中斷,而和平的蜀地就乘機占領了市場。
正所謂“蠋繡鴦錦,蓮藻芰文”,極受上層人士歡迎。眼下,不止是戰争期間的存貨被運了出來,蜀郡織女們還在源源不斷生産,爲了滿足需求,甚至在夜裏都繼續被集中在一起紡織。
作爲奢侈品,蜀錦完全可以當成貨币來花,用來換糧食。黑夫的新商業政策頒布後,秦始皇帝親政後二十餘年來,洛陽、河東巨賈們被壓抑已久的裝逼……不,消費欲望急劇膨脹。
他們很樂意用糧食來換取名滿天下的蜀錦——巨賈必須考慮清楚, 若一定要守着糧食不換,可能接踵而至的就是莫須有的罪名,和黑夫的大剪刀了。
除了蜀錦, 朝廷急需的還有銅錢。
“沒想到嚴道銅山這麽快便能出産了。”
黑夫十分滿意小陶和李靈的速度,嚴道便是後世四川荥經縣,有一座大銅山,所蘊含的礦藏究竟有多少無人知曉。隻知道從古蜀國的蠶叢、魚凫開始,蜀人就爲了它,與周邊部族發生了無數戰争,而千百年來,開采後冶煉剩下的礦渣,漫山遍野都是。三星堆、金沙那些還靜靜躺在地底的璀璨文物銅料,多是來源于此……
這亦是秦滅楚之前,整個秦國鑄造兵器和半兩錢的主要原料來源,曆史上,到了漢朝時,漢文帝的寵臣鄧通在嚴道鑄錢,仍有諺曰:“鄧氏錢,遍天下”。
不過現在,倒是便宜了黑夫。
密封的木箱被撬開,裏面除了減震的稻草外,滿是一串串沉甸甸的“五铢錢”,因爲半兩錢仍然略大難用,不方便交換,黑夫讓少府派人去蜀郡,利用當地銅山,鑄造了一種新錢,重五铢,稱之爲“新錢”,與舊錢同時流通,規定兩個新錢換一個舊錢。
看上去好像是黑夫數學太差算錯了,但鑄币就是這麽回事,本身沒有價值量,它的價值是官府契約約定的,黑夫給它定價多少,就是多少。
更何況,五铢錢鑄造得還算精美,銅錢比例合理,沒有爲了減少成本而粗制濫造,上面寫着“攝政元年”四個篆字,雖然小小割了點價值差,但黑夫好歹沒有像趙、魏一般,鑄大币,一錢當千,瘋狂斂财已經不錯了。
這些新錢将用于收購關中人手裏多餘的糧食,在少府和治粟内史的努力下,糧食價格被壓回到一石百錢,各家留足口糧,官府以平價強行收購,再由治粟内史儲藏在各地倉禀,以接力的辦法運送到關東去,支援韓信和東門豹,以及黑夫即将征發的十萬大軍……
其實蜀郡還出産大量糧食,但作爲大宗貨物,它不适合走棧道,用船運到江陵反而更方便,再送達正在恢複建設的衡山,赈濟被項羽襲擾,遠離家園的難民,以及南陽駐紮的軍隊,幫關中分擔部分軍糧。
錢糧已足,發動統一戰争的條件正一個個滿足,但黑夫最期盼的,其實還是小陶本人。
“蜀郡有祖孫三代皆爲蜀長吏的李靈,巴郡有性格剛強的周昌,漢中則有利倉,梁州無憂矣。”
“倒是鹹陽這邊,蕭何穩重、張蒼有識、陸賈多謀,但彼輩皆文臣也,我需要一個信得過的武吏,在我東出之時,鎮守關中。”
小陶無疑是最好的人選,黑夫早先本就任命他爲“中尉”,掌徼循京師,是首都的衛戍長官,相當于執金吾、九門提督。
非常時期用非常之制,黑夫給小陶的權力,還更大一些。
“韓信爲郎中令,東門豹爲衛尉,趙佗爲内史,但彼輩都在外将兵,他們的職責,整個内史、鹹陽的防務,連帶我家眷的安危,便由你這中尉一力承擔了!”
小陶重重地吐出了一個“諾”字,這麽多年了,他說話依然結巴,唯獨這個字,咬得極其清晰,說得相當幹脆!
黑夫明白,小陶比他本人看上去靠譜多了,從早年黑夫還是亭長時,小陶便在盲山裏一個人裝成一群人,唬住了那群暴民。
滅楚期間,作爲黑夫的左膀右臂,小陶無東門之勇,無利鹹之智,卻永遠是那個手持弓箭,默默守着黑夫的人,不善于進攻,可但凡有人欲危害同伴,他就會毫不猶豫阻止他。
而之後守長沙,定巴蜀,支援襄陽和武關的軍事行動,小陶一直任勞任怨,從未讓黑夫失望。
這樣的人,黑夫很放心将後背交給他。
更何況,除了小陶以中尉軍守在明處外,還有季嬰帶着黑冰台,作爲影子,在暗處協助小陶,他們會嗅出一切叛徒,雙方一同将其消滅!
一明一暗,足以控制鹹陽局勢。
而有人留下,就有要離去,季嬰很快就來禀報,說子嬰已離開了鹹陽……
子嬰自從被黑夫封了“長安君”這個意味深長的封号後,倒是老實了不少。
作爲宗正,一闆一眼地執行者黑夫下達的命令,包括遷公子将闾、将臣三公子去嶺南做小小邑主,也包括将“謀叛”的嚴道嚴氏剔除宗籍,他都完成得不錯,似乎是生怕自己落了同樣下場。
但黑夫卻從未對這個殺死胡亥的人放心,他必須杜絕一切隐患,可不想前頭勝負難分,内部忽然生變。
于是黑夫便宣布,讓宗正子嬰去隴西郡西垂宮祭祀嬴秦祖先,西垂雖然是秦人龍興之地,然十分偏僻,地處大山之中,有隴關爲阻,難歸鹹陽,這實際上就是放逐。
“子嬰說了什麽?”黑夫問季嬰,他沒去假惺惺地送子嬰,隻不知這位公孫,在路上是否會頻頻回首眺望這座再也回不來的城市。
“子嬰讓臣帶話,他說,感謝攝政。”季嬰複述道。
“感謝我?”
“然,感謝攝政,讓他離開了鹹陽,這座爾虞我詐之城,子嬰說,他從出生時起,便早該離開了,卻總是被拉回來,如今倒是落得幹淨,他這一去,好似魚脫于淵……”
此言似是肺腑之言,也不知這是真看開了,還是作僞。
“是否要……”季嬰手陰冷的往下一劃,盡管子嬰在鹹陽時也足不出戶,杜絕了去年改元前後,保皇黨的一切活動,但黑夫系的文武官員,對任何嬴姓人都心懷警惕,更勿論他這在鹹陽碩果僅存的公孫。
黑夫卻搖了搖頭:“派人盯着即可,子嬰腹中有蠱蟲,去了西垂,缺醫少藥,活不久的……”
“這是讓我不放心的一人,已去之。”
“但還有一人尚留,也讓我難以處置,殺亦不是,留亦不是……”
李斯!仍有能力讓黑夫有後顧之憂的,隻剩下從右丞相卸任後,被黑夫尊爲太傅,理論上地位僅次于黑夫這“太師”的李斯了。
李斯不同徹底被打倒的嬴姓公族,他的存在,代表了一大批降吏降将,最好的處置辦法,還是像對付子嬰、将闾他們的放逐,但應該以何種借口呢?
讓黑夫沒想到的是,子嬰前腳才走,他後腳就收到了李斯的奏疏……
通篇都是歪歪斜斜的隸書,不複當年大書法家風範,也不知是真的老了手抖得不行了,還是故意爲之?
讀完之後,黑夫喜于李斯的識相,又歎于他的敏銳。
黑夫擡起頭,看着代父上書的廷尉李于:
“欲與長子複牽黃犬俱出上蔡東門逐狡兔,這當真是老太傅所望?”
……
PS:今天隻有一章。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