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灌嬰的眼前是一片晶瑩的雪白。
灌嬰在塞北沒少見雪,賀蘭山苦寒,每年過了十月就斷斷續續地落,直到次日開春很久才化。
在邊塞的這些年,他經曆了無數個雪天, 最危險的一次是随良家子騎追擊入塞窺探的匈奴人,出長城百餘裏,天大雪,幾不歸。
最近的一次則是去年,保護着攝政長子破虜在廣袤的邊塞東躲西藏,大雪遮蓋了他們的蹤迹, 也讓一行流亡者陷入困境, 幸虧灌嬰一手好射術,他和桑木合作,每日都能讓張蒼和破虜吃上肉。
這麽多年跟雪打交道下來,可謂經驗豐富,雪天行軍要注意些什麽,灌嬰一瞬間就能想到。
但眼下溫度雖冷,但遠未到要下雪的程度,他眼前出現的白花花的一大片,似雪而非雪,他的坐騎甚至很開心地舔了幾口……
手中長矛深深刺了下去,觸感堅硬似土,抽出後,灌嬰将矛尖湊到嘴邊,上頭有深深的血槽,有無數次刮過堅硬骨骼留下的劃痕,有敵人幹涸的鮮血, 還有白色的顆粒……
他舔了一顆後,是苦澀的鹹味。
“鹽。”
灌嬰告訴身後的三千餘騎兵:“是解池到了!”
他們面前的這片湖區,便是大名鼎鼎的解池了。
這是中原曆史最悠久的鹽池, 在水深的地方,蘆葦濕地環繞,水禽候鳥族聚,且有銀泊萬頃,浩淼廣闊。而在幹涸之處,水中的鹵鹽則凝結析出,鹽花的形狀晶瑩透明,形狀萬千,最後闆結爲鹽堆,一座接着一座,遠看似皚皚雪山。
兩個灌嬰從塞北帶來的手下,五百主周勃和軍法官還在争論一個很愚蠢的問題:
“花馬池更大。”
“不,是解池更大。”
二人平日都是老實人,木讷少言,今天卻爲哪座鹽池大些吵得不可開交,最後還是軍法官指着從“羽翼營”處獲得的地圖,指着解池道:
“此池長五十餘裏,寬六七裏,周百裏,而花馬池,所有池塘加起來不過萬畝大小!”
這座鹽池是數千年來,整個中原食鹽貿易的起點,在海鹽和井鹽興盛前,這幾乎是最大也最方便的來源地,唐堯、夏朝之所以建都于河東,很可能是爲了就近取鹽,畢竟鹽和糧食一樣是剛需,不吃是會得病乏力的。
因爲解池常有大風,日照又旺盛,每年總有鹵鹽不斷析出,當地人需要做的隻是将它們敲成碎塊,再裝進麻袋中去……
秦朝時,這兒也設立了一個大鹽官,隻是眼下灌嬰他們占領的采鹽點,隻剩下一些被廢棄的工具,空空如也。
“兵荒馬亂的,想來鹽工已散了罷?”
灌嬰并未在意,作爲韓信大軍渡河後,沖在最前頭的一支部隊,他們隻是路過解池,真正的目的是截斷安邑通往蒲坂、龍門的大道,韓信想要以優勢兵力,将趙魏聯軍放在兩處的三萬大軍一口氣吃掉!
“此戰不在攻地,而在攻人!”
但騎兵們卻是想簡單了,當他們沿着解池,來到交通要道上的猗氏縣後,才發現,全解池的幾千鹽工,都集中在這,這群人常年勞作,皮膚曬得黝黑,如同雪地上的黑色工蟻,還拿着武器,不是斬木爲兵揭竿爲旗,而是武庫形制……
灌嬰還當他們是魏軍幫兇,但這群人見秦軍騎兵抵達卻很高興,也打出了秦旗。
灌嬰等依然謹慎,倒是對方立刻派人來通洽,是個身穿儒服,頭戴側注冠的老朽,一來就亮出了身份:羽翼營的遊士之首,郦食其。
“老朽一月前奉攝政之命渡河回到河東,聯絡河東豪傑,在此恭候多時了。”
郦食其指着身後數千鹽工,以及一位趨行而出,朝灌嬰等下拜頓首,口稱将軍的衣錦士人笑道:
“猗氏家主因群盜入寇,不得已結鹽工自守,今已殺了張耳派來監視的親信,願歸順夏公!”
……
“這不是猗氏做的第一次選擇。”
次日,當吃飽飯的灌嬰一行騎兵絕塵而去,去攻略下一處縣邑後,猗平站在城牆上如此感慨。
他的先祖是春秋末期人,名爲猗頓。猗頓本是魯國人,他在生計艱難時,聽到陶朱公範蠡棄官經商很快緻富的消息,于是“往而問術”。範蠡告訴他“子欲速富,當畜五牸(zì,母畜)”。
于是猗頓千裏迢迢去到西河,大畜牛羊,後來到河東做起珠寶生意,最後在完成原始積累後,與當時正冉冉升起的晉卿魏氏做了一筆大交易——猗頓每年上交一筆巨款,承包了解池的一角,得到開采食鹽之權。
猗氏沒有向沒有經濟頭腦的卿大夫官僚一樣,吹着三月南風,隻管等鹽自己析出,他讓人挖掘溝渠,改善了,将水深處的鹵水引到淺平的地方,加速析出,每年所獲鹽巴倍增,然後依靠多年經商積累的貿易網,将鹽巴賣到秦國、趙氏、韓氏、成周甚至是楚國去。
于是十年之間,猗氏成爲與陶朱公齊名的巨富,他的後人也在此紮了根,世世代代掌握着天下鹽貿易大頭,連在鹽池附近因鹽巴貿易而興盛起來的縣城,都以他們家族的命名。
十代人過去了,這種承包制在七十年前,秦國最終占領安邑後,走到了終點,盡管猗氏已提前幾十年跟秦打好關系,甚至還投資在秦獻公歸國一事上出過力,但秦國已行商鞅之法,絕不會允許鹽産業脫離官府控制,鹽池很快被收歸國有,由官府派鹽官來擔任。
但空降的官僚果然還是辦不好事,鹽池改制最初那幾年産量極低,最後河東郡官府不得不采取折衷的方式:由猗氏世代繼任鹽官,可以說,這個家族,才是本地背後的統治者……
始皇帝死後,動蕩再度襲來,趙成開關隘津梁,六國軍隊浩浩蕩蕩開進來。
作爲這一代的家主,猗平果斷采取了自保策略,他将本地秦吏盡數送走,又發動與猗氏有十代人交情的各行各業,發武庫兵器,将鹽工武裝起來,這顆硬骨頭讓一心來搶掠狗大戶的六國前鋒磕了牙。
最終在郦食其這謀士勸說下,張耳答應讓猗平做本地縣大夫。
猗平很清楚,這局勢不可能維持太久,秦軍遲早是會回來的……他先前不将事做絕,甚至出力保護當地秦吏,正是基于這看法,猗平一直在尋找下一個改換陣營的機會,恰與郦食其不謀而合……
“郦先生,夏公是個怎樣的人?”
郦食其也要走了,前往下一個遊說地點,猗平如此問道:“我聽聞夏公在膠東爲郡守時,曾大興商賈,使齊地十三商賈各經營其業,官府組織商社管轄收稅,數年已降,十三家皆富,又反過來保護膠東不爲群盜所侵。”
猗平對黑夫聞名已久,既然河東的未來将由夏公決定,那自家往後的命運,也又來到一個岔路口……
所以這位夏公的政策,究竟是偏商鞅,還是偏管仲,這點很重要。
郦食其捋着胡須道:“夏公啊,是個做大事的枭雄。”
“何以見得?”
“外人常說他不似秦始皇帝,心胸寬廣,不專依法術,而博采衆長,甚至能給儒士實權,看來是欲行聖人之政,但與之詳談後,才發覺,他是那種明察秋毫,執一以爲天下牧的聖人,喜歡因時制宜,先前在膠東,隻是作爲郡守,而現在作爲攝政,所作所爲,必将大有不同……”
黑夫拒絕封建,讓郦食其有些失望,但他依舊在奔走——儒生的理想可以放在一邊,但高陽酒徒縱橫睥睨,名動天下的理想,還得去實現。
“我隻是商賈之後,不似郦先生,放眼天下。”
猗平笑道:“我的目光,隻放在腳邊,這百裏之地……”
“南風三薰兮,可以解吾民之溫兮!南風之時兮,可以阜吾民之财兮!”
他吃着解池的鹽長大,他愛這片土地,知道自家的繁榮根基來自于何處。
“待河東平定後,還望郦先生能舉薦小人,讓我能觐見攝政,小人所求不多……”
他伸出小拇指,笑道:“隻求像先祖一樣,将本縣這片小小池塘,承包下來。”
……
而此時此刻,猗氏縣西面百多裏外的蒲坂,一場單方面屠戮的大戰才落下帷幕。
作爲河東郡守,去疾來遲一步,他站在戎車上,來到一片狼藉的戰場中,這兒處處都是魏兵缺了腦袋的屍體,從他的位置遠眺,還能看見河岸上高高壘起的京觀,以及人人手上都沾血,卻嬉笑怒罵的西河之師,登時皺起了眉。
“芮城斬首八千,幾無一人走脫。”
“蒲坂斬首一萬五千,未留一個俘虜……”
而殺魏人沖在最前面的,無疑是董翳手下的西河之師,作爲統帥韓信對這種做法持放任态度,因爲這一點,是攝政定了性的——此戰以攻人爲主!
西河是痛快了,但在去疾看來,這不過是仇恨之輪轉了一圈,回到原來的起點罷了。
去疾卻喃喃道:“但可一而不可再啊,武安君斬天下首,的确摧垮了六國的力量,但也爲秦積了天下之怨,六國皆仇之。”
“而現在攝政爲三軍定名号,追求的是定于一,而不是西河人對六國的複仇,再放任彼輩這樣斬盡殺絕下去,是要逼着六國之士站到我軍對面去,死戰到底麽?”
……
PS:系統卡了下,沒發重複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