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下旬,天氣日漸寒冷,随着谷物入倉,基本沒什麽農事了。
家中的米有隸臣妾舂,閑着也閑着,聽說今天輪到本鄉演戲了, 前幾天才被官府上門查過戶籍的不更蠻強,禁不住兒子駝的苦苦哀求,帶着他與大女兒細,一瘸一拐,往鄉社而去。
仔細帶着三人的驗、傳,出了裏門, 去往鄉社的路上, 蠻強的兒子還沉浸在月初看過的戲曲中……
“又能看百戲了!”
自從母親亡無蹤迹後,總悶悶不樂的駝難得高興一次,細也貼了花黃,換了身新衣,這種群聚的日子,可是與鄰裏小夥子相親的好機會。
鹹陽太大了,橫跨渭水,方圓數十裏内皆是城區,爲了方便治理,所以按照街區劃分成許多個鄉,其中心則是讓裏民貿易的鄉社,逢年過節,常有民間聚會娛樂,俨然全鄉狂歡。
北伐軍入鹹陽後,在秋收後,讓每個鄉都在鄉社外空地上, 修了個簡陋的土台子,每逢武忠侯令倡優來“慰民”時,那土台子, 就變成了天然的舞台……
黑夫早在江陵時就召集各地倡優, 以及偶爾出沒于世的小說家,搞了樣闆戲《北伐方能享太平》,在南郡挨個縣的演,引發了巨大的反響,這宣傳攻勢讓南郡人咬緊牙關,讓子弟上前線支持他北伐。
宣傳不能停,其他地方沒條件搞,國都的輿論宣傳卻得跟上。
于是黑夫将三個文工團都調到鹹陽,準備讓他們在此大施拳腳。
鹹陽其實早就有百戲了,又叫“曼衍之戲”,一般由多才多藝的倡優表演,演出時有高絙、吞刀、履火、尋橦等技藝,類似後世的民間街頭藝術,加個胸口碎大石就齊活了。
隻可惜,尋常人一輩子,也就能看那麽幾次,倡優們基本是被皇帝或貴人豢養,在筵席上表演以活躍氣氛,據說始皇帝陵墓裏,還陪葬着上百個”百戲俑“,形态戲法各異。
又有“角抵戲”,這個曆史更悠久,可惜在秦國被商君判定爲”鼓勵私鬥“給禁了……
所以老秦人平日裏的娛樂,基本爲零——不允許群飲,三個人以上一起喝就是犯法,更何況酒價那麽貴,除了逢年過節哪喝得起,賭博之類的,在大秦更是不能上台面。
仔細想想,在鹹陽,真能讓老百姓拍手稱快,感受刺激的娛樂活動,隻剩下一件事了。
“看殺頭!”
龜裂的土壤急需雨水,于是九月份,樣闆戲才進鹹陽,在各個鄉分别演出,頓時引發了轟動!
隻需要一群人在台上亂跳鬼叫,看個熱鬧,就夠讓老百姓樂呵了,更何況,這戲還是有劇情,弘揚正能量的……
因地制宜,黑夫讓小說家們針對關中人的喜好,琢磨的第一出戲,叫《戰西河》。
聽名兒就知道了,講的是新故秦人一同抵禦六國惡貴族項籍等入侵的事。
在這戲裏,第一次給演員的倡優用上了妝容,項籍是個高個兒演的,被畫成了大紅臉,沾着假須,背上插着四張旗,捏着長戟。
而各自代表南郡兵和關中兵的兩個主角,是虛構的化名,武忠侯看完首演後親自定下,分别叫“關羽”和“秦瓊”,二人塗着黑臉和黃臉,看上去十分帶感。
更開時代先河的是,戲中不但有鹹陽話的自述和對白,通俗易懂,更别開生面地加了打戲!
雖然馬兒是假馬,手裏的矛戟也是木頭做的,但對鹹陽人而言,實在是别開生面,第一次看演出時,觀衆的呆愣程度,與先前的江陵人無異。
因爲就是發生在關中的事,很容易入戲,衆人聽到台上主角說西河淪陷之事,颦蹙。
見項羽等六國大貴族對西河人舉起屠刀,得意洋洋,頓時恨得牙癢癢。
又見兩個主角終于并肩合作,高呼“保家衛國”,痛打項羽,讓他割了胡須狼狽而逃後,則拍手叫好。
最後戲曲結束前,秦、關二人擒了白臉的奸賊趙高,鹹陽人更加歡樂,即喜,唱快。
盡管裏面主人公清一色的剛烈,往往是拳頭捏緊,嘴一抿,而後大義凜然地開唱,連搖頭晃腦都極具革命性,而不論正派反派,臉譜亦呆闆得讓人驚駭。
但這足以讓文藝生活匮乏的鹹陽人震撼無比了。
許多年前當過兵,打過六國的蠻強看得熱淚盈眶,好恨自己腿腳受傷,不能再入伍。
他還不太聽得懂戲文的兒子駝,回去後也在跟裏中玩伴削了木棍,騎着竹馬,扮演起戲裏的故事來。
按照規矩,抓阄輸了的人要往臉上抹紅泥,扮項籍,然後被塗着竈灰和黃泥的玩伴高呼“保家衛國”痛扁一通。
這俨然成了鹹陽裏闾少年們的日常。
可以這麽說,看過戲後,鹹陽人都受到了愛國主義的教育,經曆了心靈的洗禮,生出同仇敵忾之心,再看外邊巡邏的北伐軍士卒,也不嫌棄他們矮小黑瘦,滿口南音了,甚至會和善地招呼:
“來飲碗水罷。”
用武忠侯的話說:“倡優們演一場戲,比官吏捧着邸報讀十遍還管用!”
所以每當一個鄉輪到演戲,基本上全鄉都會出動,有門路的官吏,甚至會帶着家眷,看準日期,車行馬走,十裏八村地攆着看,仍意猶未盡。
蠻強并無官身,隻能守株待兔,好容易等來,隻可惜他們出門還是晚了,等一家三口到鄉社時,卻見這兒已經被圍得水洩不通,全是烏泱泱的人頭。
“該按爵位進的……”
蠻強愣住了,以他不更的爵位,再怎麽也不會被擠到最外圍啊,隻可惜今日人太多,維持秩序的兵卒和鄉吏都都擠到邊角去
“前邊沒位了。”小男子駝期待了許多天,昨晚一宿沒睡,都快哭出來了,他阿姊也撅起了嘴。
好在戲開始後,前邊的人被勒令跪坐在地上,仰着頭看,後邊的衆人才好歹能瞧清,遠處的戲台上顯出人物來,紅紅綠綠的動。
有個身材矮小的侏儒在扮小孩,與一個商賈打扮的人鬥智鬥勇,最終帶着一衆黑夫官吏,将他綁了起來,按在地上,那醜角還連翻了許多個滾,惹得前排的人哈哈大笑……
可聲音,卻是全然聽不清了。
雖然完全不知道劇情,但蠻強一家三口,仍看得津津有味,前排的人笑,他們也跟着大笑。
直到太陽西垂,曲終人盡,回去的路上,才從來得早,站前排的裏長一家口中得知,今日的戲,叫做:
“《良家子巧識奸諜》!”
老裏正一口秦音,義憤填膺:
“老朽今日才知,這鹹陽城裏,藏了許多六國的奸細間諜。”
“彼輩想要燒了吾等倉禀,讓吾等挨餓受凍,想要竊取考工機密,也去給六國群盜造出木牛流馬,更欲勾結奸賊趙高的餘黨,謀刺武忠侯,讓鹹陽再亂起來啊!”
原來,反派還是沒換,講的又是六國大貴族項籍,老賊範增等賊心不死,派遣間諜混入秦地,與趙高餘黨聯手,破壞經濟、民生,妄圖颠覆新政府的事……
最終那個白臉的醜角間諜,被一個機敏的少年識破,舉報給官府,抓了起來,明正刑典。
末了。老裏正還嘀咕道:”回去後要讓裏監門,放亮眼睛,好好守着裏闾,萬不能叫這些奸諜得逞!”
“難怪是侏儒演的。”駝滿心遺憾,又追問老裏正:
“裏長,那個良家子少年叫甚?”
“如何稱呼來着?”老裏正卻是忘了,回頭問自己牽着的小孫兒。
裏正之孫也滿眼崇敬,俨然将戲中那位少年當成了偶像,清脆地回答道
“嘎子!”
……
九月下旬後,鹹陽城裏不知愁滋味的少年們,除了繼續騎竹馬高呼“保家衛國”外,又多了一個遊戲,那就是趴在裏牆外的草堆裏,或騎在樹上,警惕地看着路過的每個人……
沒有一個生面孔能逃脫他們的眼睛,而裏正、鄉吏也接到了數不清的舉報,都是少年覺得自家鄰居有問題,早出晚歸,形迹可疑,很可能是奸諜。
還引出了禦史府和廷尉向全民強調一項律法,群衆隻要堂堂正正,熱心舉報,不要搞匿名信那套,即便查實有誤,也不算誣告。
這種全民捉特務的氛圍,很快就被一份捷報給推上了高潮。
九月二十日這天,攝政派人向各鄉裏通報了一個消息:
“禦史府少吏王任等十餘人,不滿新政,爲六國細作所騙,與其勾結,欲傾覆大秦,爲人舉咎,已爲中尉府擒獲,押赴雲陽獄待審!”
這些被抓的人,還真有一兩個倒黴的真間諜,被人民群衆火眼金睛給識破了。
但大多數,皆是對黑夫不滿,秘密串聯,想要逼他“迎回扶蘇,大政奉還”的故秦官吏,而他們被定的罪名,是:
“謀逆罪。”
有知道的人不由嘀咕:“王任不是王绾丞相之孫麽?胡亥時曾被下獄,他怎會是六國的間諜?又怎會傾覆大秦……”
但這種聲音,很快就被狂熱的輿情淹沒,大家一點不關心,王任是誰的孫子,是否有與六國勾結的可能。
他們隻關心,舉報王任的人,是不是一個小英雄,是否真叫“嘎子”!
……
“新秦人,故秦人,南郡人,關中人……”
從鹹陽宮回家的路上,黑夫聽着外面的歡呼,默默想道。
“什麽能讓汝等團結起來?”
“君主?”
“天帝?”
“錢帛?”
“還是武力強迫?”
“外敵入侵?”
“亦或是他們宣揚的,民心所向?”
“歸根結底,是故事……”
人們相信着同樣的故事,一個好的故事,是這世上最強大的力量,它讓智人從遠古時代的小部落,最終變成幅員萬裏的帝國。
天命玄鳥,秦公族以此爲榮。
堯舜禹湯,儒家一遍遍念叨。
祖述炎黃,我們以後也會仍舊一代代人傳頌。
而這世上,有誰比他黑夫,更會講故事?
不僅是前三千年的故事。
還有後兩千年的故事,能讓他受益匪淺。
現在,黑夫已将故事講給南郡人聽,講給鹹陽人聽,以後,還得講給六國之人聽,講給所有納入一統的邦族聽。
這算欺騙麽?
“那個名爲大一統的故事。”
“被始皇帝的子孫太監了,得由我來續上。”
不過現在,黑夫大不必講那麽複雜,那麽宏大。
“君侯,常頞已至霸上!”季嬰來禀報,黑夫颔首。
“現在,我隻需要再講一個,小故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