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國内郡,邯鄲最富,恒山最窮。
但哪怕是恒山郡中,也有曲逆這種人口三萬戶的大縣,南北通衢,富誇燕趙, 多虧了蒯徹的運作,使燕趙數十城一舉降趙,此城并未因戰争有太大影響。
當然,有富就有窮,最窮的番吾縣(河北平山縣)隻有五千戶,其地多爲山丘, 山上多有柏樹,所以後世會出現一個叫“西柏坡”的地名。太行餘脈在此舒展骨骼,哪怕是滹沱河兩岸的平地, 也有些蹊跷的山包……
總之就是個沒什麽油水的縣,趙國時有過幾位小封君,根本就不想來這過日子,隻每年派人收租。後來李牧将軍又在此和秦軍打了一仗,讓趙國滅亡延緩數年,此外再無任何史書給過它筆墨,就算恒山郡本地的豪貴士大夫,也極少來此窮山惡水之地。
但近日,重新歸趙快大半年的番吾卻熱鬧非凡,秋風料峭中,還有一群人,在番吾縣一處山包下揮舞鋤頭,揮汗如雨。
帶頭的是個頭上戴冠的軍吏,他這邊在幹活, 卻有兩個親衛在一旁捧着他卸下的精良甲胄,絲錦冠帶,有些不知所措, 幾名本郡文士更在遠處納涼處竊竊私語,對這一幕有些好笑。
“貴爲一郡都尉,怎能親自下地與庶人勞作呢?”
“聽說他本是陳地陽城人,牖繩樞之子,氓隸之人,而遷徙之徒也……”
文士老看不起,恒山郡本地的輕俠庶人倒是對這位與士卒同甘共苦的都尉心生好感,喝水的間隙誇他道:
“陳郡尉刨得一手好地啊!”
“陳郡尉”自然不會放過這個收買人心,博得底層士卒好感的機會,擦着額頭的汗,用帶着楚音的恒山方言笑道:
“我與汝等一樣,家中不富裕,少時嘗與人傭耕。”
他又開始講那個故事了。
“勞作之餘,就像現在,辍耕之壟上時,常摸着手上的繭子,空空的腹中,怅恨良久,于是我便對一起庸耕的同鄉說了一句話。”
“說了什麽?”士卒們好奇地湊過來。
“我說‘苟富貴,無相忘’!”
陳勝這一句話嚷得很大,仿佛也是對身旁數百士卒說的。
他站起了身,指着腳下土地道:“富貴就在腳下,第一個刨到的人,倍其賞,加酒肉!”
這下士卒們好似打了雞血,複又站起來,在山包腳下拼命幹活,挖出的土又被人運走,整個過程極其熟練。
陳勝滿意地看着這一幕,招呼遠處的一名方士過來。
“這下面,當真有大墓?”
生活不易,改行當了摸金定穴的方士一口咬定:“郡尉放心,此必爲中山國的大冢!”
原來,陳勝帶着這批人來此窮縣,可不是爲了開荒種地,而是“盜發冢”。
在秦朝,盜墓可是大罪,律令規定,當與傷人緻殘、訛詐、殺人及拐賣人口等同罪,都應處以磔刑,南郡安陸縣某黑亭長上任之初,就因爲捕獲一群盜墓賊而揚名發迹。
但眼下番吾複歸趙國,出于對秦的憤恨,趙王歇将秦律一概廢棄,複用趙國律法,看似有法,實則整個國家都成了法外之地,輕俠賊人的樂園,社會一片混亂,被派在各地的都尉、司馬們甚至還有裝成盜匪劫持來往行人,殺人放火。
這都沒人管,陳勝不過是盜個墓,更無人來說他了。
至于道德譴責……更不存在。
“入鄉随俗啊。”
陳勝也不由嗟歎:“若在陽城,在楚地,我這麽做,恐怕要被人戳脊梁骨,咒罵我斷子絕孫,但在恒山郡,盜冢不過是尋常事,飯後談資耳。”
這恒山郡地薄人衆,光靠那點土地可養不活數十萬百姓,于是就形成了懁急,仰機利而食的民俗。
男子們平日裏不喜勞作,相聚遊戲,悲歌慷慨,沒錢花了就相約剽掠搶劫,晚上挖墳盜墓,私鑄錢币。女子的興趣也不再是織布好好過日子,常彈奏琴瑟,跕着木屣,到處遊走,向權貴富豪獻媚讨好,入後宮,遍諸侯,再不濟也能做倡優。
先前陳勝自告奮勇,随陳馀離開楚國北上入趙,又一同投了趙王,奉命來收取恒山郡。靠着陳馀是苦陉大氏的女婿,得到了本郡豪貴士人響應,輕易得手,陳馀做了苦陉君,恒山守,陳勝則作爲他的副手,恒山尉。
理論上,在陳馀南下随項羽西擊秦時,恒山郡該由陳勝說了算,但陳勝很快就發現了,當地豪貴士人欺自己是外地人,竟公然架空自己,在郡治東垣發号施令,他們還買通趙王近臣,打發陳勝到西邊攻打井陉關。
陳勝心裏憋屈,但初來乍到根基淺薄,隻能領命。
隻是月餘前,陳勝久攻不克的井陉關卻不戰而降,原來是秦河東守趙成投靠了六國,趙軍李左車部順利從河東進入太原,全取此郡,井陉遂下。
陳勝揣度聯軍西擊秦是場硬仗,且項羽吝啬,有功不賞,故不願參與,滞留在恒山郡靈壽縣。
入秋後,先前趙人出于報複心,屠戮秦吏,焚毀縣寺的惡果開始顯現。
趙歇名爲趙王,實則失去了對基層的控制,曾被秦人壓制的各地豪貴鄉老開始擡頭,接管了地方,趙國在事實上,又恢複了封建制。
如此一來,不論是田租、口賦,都得先從鄉紳手中過一道,最後給到陳勝這郡尉頭上的就極少。
“我如浮萍,難以在恒山紮根,這樣下去可不行。”
陳勝在發覺自己不論怎麽做都無法融入恒山本地豪貴士人中去後,陳勝開始改變思路,從下層着手……
“我,黔首之子也!”
陳勝開始模仿他聽到的,南方武忠侯的治軍之法,不再掩藏自己低微的身份,欲與底層人打成一片,獲得立足之地。
除此之外,既然在趙王歇處讨要不要養兵的錢帛,陳勝開始另辟蹊徑,對當地傳聞已久的“番吾中山王墓”打起了主意。
中山國爲古代鮮虞人所建立,被魏國滅亡了一次,後又複國,逐漸強盛起來,聯合魏、韓、趙、燕“五國相王”。而在這五個國家中,唯有中山國是“千乘之國”,而番吾,便是曆代中山王的墓地。
陳勝對中山國的曆史不感興趣,他關心的,是地下是否有大墓,裏面的寶器是否完好,能讓自己擴充多少軍隊……
“王侯将相,甯有種乎?”
陳勝的志向,可絕對不止一個沒有實權的郡尉!
他本性是得志猖狂的,但這些時日,卻忍着作威作福的欲望,做出一副禮賢下士的模樣,甚至與”燕雀“打成一片。
并非是他真覺得自己與他們出自一個階級,應當共享富貴,在陌生的他鄉拉攏更多人,以取得實權,更是爲了讓自己這鴻鹄,踩在衆人肩膀上,飛得更高!
但要做大事要有人手,想擴軍則需要金帛,而陳勝能想到的法子,隻有盜墓。
隻可惜,這次方士看走了眼。
挖了三天,土丘下一無所獲,憤怒的士卒們叫嚣着将方士烹了,但陳勝隻是讓人打掉了方士兩顆牙。
“再給你一次機會,就算走遍這百裏山川,也定要爲我找到中山王大冢!”
如此威脅方士後,陳勝氣呼呼回到了靈壽,眼下是八月底,扶蘇在碣石大敗燕人的消息尚未傳來,先到的,卻是西邊六國聯軍西河撤離的敗訊。
還有幾個不速之客。
“陳涉,陳涉!”
回到府邸前,熟悉的陳地楚音響起,陳勝讓馬車停下,探頭一看,卻是幾個被門吏綁在地上的人……
“汝等是……陳地人?”
他看着幾人面善,有些驚訝,陳地離此相隔甚遠,除了跟自己北上的千人外,幾無楚人,這也是陳勝在恒山無人可用的原因之一。
門吏前來禀報,說這數人是從西河戰場,跟着陳馀手下回趙國來的,自稱是陳勝好友,敲門大呼“吾欲見涉”,态度嚣張,門吏見他們無禮,就綁了起來……
見到陳涉,那幾人更高興了,嚷嚷着要門吏松綁,還大聲喊道:
“當年在田埂上,你說苟富貴勿相忘,難道這就忘了麽?”
陳勝讓人松綁,一瞧,還真是當年一起庸耕過的幾名老鄉……
這幾人吐訴,說他們在楚地被項将軍征召,推着車輿随軍西進,一路打到西河,但因爲是辎重部隊,所以什麽好處都沒撈到,就又得了令,匆匆渡河離開。
幾人害怕被甩在後頭,遂乘着撤兵時的混亂,去找了在楚營商議事情的陳馀,跪在其馬車前痛哭流涕,說是希望能帶他們回國,來投陳勝,陳馀還真以爲是陳勝故人,他在恒山郡需要陳勝合作,遂允之。
數人跟着陳勝進了他新置辦的府邸,别看陳勝在外面标榜自己是黔首之子,可享受卻一樣沒落下,府邸是昔日趙國行宮,有殿屋帷帳,養了幾個中山美姬,美豔無比,陳勝一拍手,便上來跳了一圈當地著名的跕屣舞。
弄得幾個老鄉咂嘴不已,眼睛瞪直,直道:
“夥頤,夥頤!”
夥頤在陳地方言裏,是大的意思,也不知是在誇屋舍大,還是什麽大……
陳勝面露得意,心道:“小小燕雀,沒見識,眼下相信我是鴻鹄了罷?”
但豈料,酒過三巡,幾個情商低的老鄉,竟開始聊起當年陳勝微末時的一些糗事來,惹得一起喝酒的賓客發笑。
若是放了曆史上,已爲陳王的陳勝,肯定會面皮不好看,但他現在既然标榜自己是“黔首之子”,将“苟富貴無相忘”挂在嘴邊作爲宣言,想要拉攏底層百姓,并凝聚當初一起跟他來恒山的千餘楚人。
眼下故人來投,自要好生招待,以示自己不忘舊誼,所以隻能強忍不滿。
此外,陳勝對西河之戰、黑夫入關等事也很感興趣,這群老鄉能給他提供許多情報。
在陳勝的追問下,幾個老鄉便說起在西河的見聞來,從他們所見的屠戮,到秦人兇狠的反擊,項籍将軍的斷後,到六國聯軍在河東各自散去,各回各家,說得陳勝皺眉不已。
天下形勢,變化得比他想象中快。
“那個與汝一同在陳郡舉旗的陽夏人,吾等在西河時,曾聞其名,聽說也立了功,做了官!”
最有出息的一個老鄉做過楚軍的屯長,消息更靈通些,說起吳廣來。
“哦?”
陳勝頓時來了興趣,他還記得與吳廣分開時,二人的約定。
“汝等可知吳廣在北伐軍中做了什麽官?”
“不知,但據說他手下,已管着好幾萬刑徒兵了,還開到西河駐紮,隔着水,那吳字旗看得一清二楚!”
陳郡老鄉說得極其誇張,又飲了口酒後,口無遮攔地取笑起陳勝來。
“反正啊,比你夥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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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沒被封的應該都是正經書。
23點30發的,這次審核多久?
《重生澎湃二十年》:當這個時代到來的時候銳不可當,萬物肆意生長,塵埃與曙光升騰。江河彙聚成川,無名山丘崛起爲峰,天地一時無比開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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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九,八年夏天的雷暴,我将不會輕輕放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