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三日下午,陸賈那邊前腳剛走,計相蕭何、少府張蒼又一同來向黑夫彙報政務。
“所以說,以秦始皇二十六年所載,内史地區民、商、工戶口共二十餘萬戶,後遷關東十二萬戶于内史, 加上人口滋生,至四十萬戶,口兩百餘萬,今雖有損耗,但亦在二百萬上下……”
内史,也由此成了天下人口最密集的地區, 以一郡之地, 卻生活着全國十分之一的民衆。
黑夫彈着二人奉上的文書,啧嘴道:
“而除此之外,少府所轄關中奴婢、刑徒,竟有八十萬之衆!?”
過去黑夫也知道,少府統轄大量人口,但因爲具體數目是朝廷機密,故不得知。
如今白紙黑字擺在面前,才明白,少府役使的人力何其浩繁!
張蒼掰着肥胖的指頭,一點點給黑夫講解其中細節:
“最多的自然是刑徒,少府設有永巷獄、若廬獄、導官獄、織室獄、考工獄、司空獄、别火獄、郡邸獄、寺互獄、上林獄等十多種诏獄,關押着來自全國的刑徒男女老幼共70萬,擔負宮内外各種勞役。始皇帝修阿房宮,築骊山陵,皆役使彼輩也。”
黑夫在骊山俘虜的17萬刑徒兵,隻是這70萬刑徒中的青壯, 他們的家眷分散在關中各地。
“光是鹹陽宮中,擔任供奉之職的各種官奴婢數以萬計, 其中僅負責禦膳的太官、湯官所領就有奴、婢各3000人,更有屠者700人,宰200人。負責宮廷被服制作的禦府、織室,門下亦有織工染工各數千人。各宮中歌舞樂人幾經擴充,亦有數千人之衆……”
這還隻是關中的部門,加上全天下鹽、鐵、糖、酒等官營企業的刑徒奴婢,少府轄人口百萬,不足爲奇。
國有企業掌控天下命脈,就不說它了,但關中的八十萬人,除了專司兵器甲革制造,修路鋪橋搞基建的那批外,其餘皆是爲奉養皇帝極其龐大的宮室而存在。
占有大量匠人、勞力就不說了,關鍵是,還不斷地吸天下的血。
“少府所屬三工官制作的金銀禮器漆器,一年官費三千萬,東西織室亦然。”
“太官、湯官主辦宮膳,歲費五千萬錢,這還是始皇帝不出巡的時候,若遇上遠巡,随行人衆上萬,太官、湯官又要提前數日抵達郡縣,采購肉蔬,供應食膳,最多的一年,所耗萬萬錢!”
這還隻是一般的日常花費,若皇室有婚聘嫁娶等大事則更爲鋪張,别看始皇帝不封兒子爲諸侯,但把持的隻是名與器,諸公子的待遇卻是不差的。
若緩緩改革,還不知要遇到多少阻力。
可眼下,這碩大屋子,已經被黑夫掃幹淨了!
趙高誅,胡亥死,舊朝廷尊嚴掃地。
在軍中影響極大的蒙王兩家,隻剩下旁支。
群公子被六國解決大半,剩下的三五人不足爲患。
秦吏文官中,除了幾個上蹿下跳的人外,其餘皆屏息于黑夫的刀斧之下,削尖了腦袋想加入新官府的不勝枚舉。
如此,黑夫也能放開手腳,開始一些大刀闊斧的改革了!
“少府所轄鹽鐵等,乃國之大計,不可輕易更制,仍沿用舊制。”
國有企業動不得,甚至要加大扶持力度,但内部這些五花八門,又占人口,花費衆多的職門……
“是時候将這些曆史包袱,甩掉了!”
“少府改制,便從解放刑徒,開放苑囿開始!”
……
“骊山之徒,不論過去因何罪被拘爲刑徒,皆免其罪!”
“妻子父母爲官府奴婢者,一并赦免,不日使汝等團聚!”
正式的赦令下達後,已返回渭南駐紮的“無垢軍”歡呼陣陣,皆言:
“武忠侯果然守信!”
他們本就是故秦人,因爲犯了五花八門的罪過,而淪爲刑徒,家人也受株連入于隐官,從事少府轄下各業。
年輕體壯的人被挑了出來,組成馳刑士,較一般刑徒地位高,但仍不得自由:修完馳道,有阿房等着他們,阿房好不容易交付,骊山陵又必須在半年内完工……
刑徒的日子苦啊,也不乏有人試圖反抗,逃跑,但這可是關中腹地,統治最強大的地區,除了少數幸運者遁入山林爲盜外,大多數人都被抓了回來。
第一次鞭笞,第二次逃跑砍腳,第三次,則直接處死!
鞭子打在身上,血口慢慢結成痂又掉落,留下疤痕,臉上的墨字則永無消退之日。
無盡的苦難,無盡的勞作,仿佛沒有盡頭。
直到胡亥的朝廷轟然崩塌,直到武忠侯帶着北伐軍親至骊山阻止刑徒們的暴亂,并作出承諾,這才讓衆人的人生有了轉折點。
但這期盼已久的自由之後,得到自由的馳刑士們卻又陷入了迷茫。
“吾等往後,當去往何處?”
多年刑徒,家人也大多遭到株連,故鄉的田土房宅早已是别人的了,就算回去,衣食也沒了着落,更糟的是,秦地對于被刑之人,是極其歧視的,光憑他們臉上的墨字,哪怕爲人作庸保,隻怕也無人敢要。
好在,武忠侯似乎也考慮到了這一點,給得到自由的骊山刑徒們提供了去處:
“關中苑囿廣袤,不乏膏腴之地,馳刑士可往屯之!“
所有人都不敢相信,苑囿他們不陌生,上林之苑,在渭南橫跨三百裏,占地廣袤,其餘大小苑囿也有十多個,基本和附近的離宮别館配套,是秦朝皇室保留森林池沼,養殖禽獸場所。
建苑囿是爲了保護環境?别傻了,這年頭關中森林覆蓋率起碼還有百分之七八十,有的地區甚至高達九成,遠未達到水土流失的地步,就算使民耕作,他們也不可能将每一寸土地都開荒罷?非得在王畿邊上保留這麽大野地,單純是爲了皇室及貴族射獵遊樂之用。
秦又有《廄苑律》,嚴禁庶民擅入皇室禁苑,若有人不顧禁令進入漁獵,衛士可殺之!
剛開始時,關中到處是荒地,人少而地多,倒也沒什麽,但随着人口滋生,當關中人口突破兩百萬大關時,當渭北、藍田的田地廬舍已經密密麻麻,再也無法安置新民時,渭南占地數百裏的苑囿,就有些礙眼了。
皇帝個人享樂的苑囿,與關中農業進一步發展,産生了矛盾,這時候該如何取舍?
始皇帝的選擇是保留苑囿,将急需田土的有功将士封到廣袤的遠方去……
胡亥時,更是是先苑而後農,據說大帝還親手持弩射殺過誤入苑囿的庶民。
現在黑夫掌權,是時候反過來了……
他在與張蒼商議後,下令道:“始皇帝時,嘗議欲大苑囿,東至函谷關,西至雍、陳倉。時有優旃曰:‘善,多縱禽獸於其中,寇從東方來,令麋鹿觸之足矣。’始皇遂辍止。”
“如今六國餘孽禍亂關東,欲掃平之,自不能靠苑囿中的麋鹿仙鶴,隻能是足兵、足食,故苑囿可廢,以其地立縣鄉,安置有功将士及獲釋刑徒屯田!”
此議自然在朝中引發了一些議論,更有某位頭鐵的楊禦史反對說:“先帝之所以廣苑囿,是爲了讓秦人子弟靠射獵來修習武備,倘若廢苑囿而就農田,關中人去何處修習武藝呢?”
倒是剛從北地來,護送黑夫長子入鹹陽的騎校尉羌華譏笑了這淺薄的認識:
“如今天下闆蕩,多的是六國群盜可供狩獵。就算往後天下大定,欲修習武備的子弟,也可去上郡、去北地、去廣袤天地裏曆練,何必在家門口射些狐狸、兔鼠,卻自以爲勇武?”
此議通過,黑夫讓少府頒布了具體的安置方略:
“馳刑士開赴上林,秋時收五苑舊有之粟麥、草著、蔬菜、橡果、棗粟,自留口糧,其餘交付官府。”
“秋後立戶籍,分田土,人五十畝,并自造廬舍居住。”
“冬日時汝等家眷可由官府送往苑中團聚……”
八月初,此令在馳刑士中傳開後,皆大喜,更有有心人在衆人中傳播說:
“昔日秦昭王,甯可餓死百姓,也不開放苑囿。”
“就算始皇帝,也甯可保留苑囿,而驅有功将士遠赴邊塞受苦。”
“胡亥率衆狩獵,馳出苑區,以踐踏民田禾稼以爲樂,更射殺誤入苑囿之人。”
“唯今之武忠侯,開放苑囿與吾等耕作,立三縣,置萬戶,真秦六世未有之善政也!豈敢不感激之?”
這些話說得衆刑徒點頭稱是,在他們眼裏,武忠侯就是他們的解放者,打碎鐐铐之人,如今又授予衣食耕地,都感激不已,商量說:
“等在上林安頓下來後,吾等就在裏闾中,給武忠侯,立個祠罷,以此告訴子弟,武忠侯之恩惠!”
……
而與此同時,隸屬于少府的“樂府”,也接到了張蒼下達的,一系列改制命令。
樂府是專門管理音樂的官署,因爲秦惡詩書,所以詩三百奏唱較少,隻有一些古樸的旋律,在祭祀時演唱。平日裏的宮廷宴飲,反倒以近世一來那所謂的“鄭衛之音”以及邯鄲的流行樂曲爲多。
可現在,一切都變了。
武忠侯提倡節儉,過去的鄭衛之音,不準唱了,浩大舞陣,也不準跳了,轉而要求樂府創作的,是一系列新主題,新的風雅頌……
“古有采詩之官,王者所以觀風俗,知得失,自考正也,得十五國之歌,是爲風。”
“王畿貴人正聲雅樂,是爲雅。”
“宗廟祭祀舞曲歌辭,歌頌祖先功業,是爲頌。”
樂府被鼓勵,不能沉溺在《陽春》《白雪》裏,要多采《下裏》《巴人》之曲,與民間接軌。
當然,現在去各地采風暫無條件,但可以去軍中采集嘛。北伐軍将士們喜聞樂見的南方、關中、巴蜀土風歌謠,民間小曲,将不太雅觀的部分稍微改造,讓它們變成像《北伐軍軍歌》那樣廣泛傳唱的歌曲。
與此同時,貴族雅樂将被淡化。
頌曲将不再是對秦曆代先祖先王的歌頌,對秦始皇帝本人的歌頌,而要變成歌頌大一統、歌頌北伐的正義性,歌頌武忠侯的新政策……
于是,曾按照高漸離彈奏的韻律,爲秦始皇帝作出《秦頌》的一位老樂官,看着武忠侯下達的一篇《頌》的要求,徹底傻了眼。
這首歌曲是命題作文,曲調旋律由樂府自由創作,但主題必須是……
“獲釋刑徒……”
“将歌唱?”
……
PS:還是家裏舒服啊,睡了一整天……第二章在晚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