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洛水東岸,楊喜能看到浩浩蕩蕩的秦軍在西岸排列,好似一塊塊方豆腐——這也是膠東傳過來的新事物,各部隊跟随各自都尉,分批渡過幾座浮橋,又在東岸列陣以待, 防備六國群盜反撲。
楊喜等人,則是整個大軍的最前沿,分散在方圓百裏内,偵察任何風吹草動。
一名騎長攜帶軍令,縱馬而來,朝楊喜拱手道:
“楊率長, 君侯大軍已渡濟,李、駱兩都尉令吾等前往蒲坂方向查探敵情!”
楊喜颔首,吹着銅哨, 讓自己身邊遊弋的屬下們集中起來。
“向東,去蒲坂。”
四蹄奔走,馬臀湧動,楊喜位于最後——這是騎兵行軍的慣例,作戰之時,他便要換到最前方去了。
楊喜升官了,他原先隻是一個管着五個人的“騎長”,現在卻因在藍田率先投誠,引發王離軍大崩潰的功績,連升兩級,成了統轄一百騎的“騎率”。
過去半個多月,藍田的故秦降卒接受了北伐軍的改編,早在楊喜剛投誠過去時,護軍都尉季嬰便對他講了北伐軍的政策:
“汝等棄暗投明, 武忠侯令吾等竭誠而迎,今後不論故秦人, 新秦人, 皆是一家人。武忠侯對待投誠之兵,與南郡舊部并無兩樣,汝等隻要盡力效命,自然前程無量,富貴有望!”
當時見楊喜還比較拘謹,季嬰甚至安慰他道:“勿要有甚顧慮,汝雖年輕,然汝父輩也曾爲始皇帝掃平六國,與武忠侯乃是不相識的袍澤,往後仍并肩而戰,同仇同澤!”
于是那些天裏,楊喜等人就天天聽北伐軍的軍法官用飽含南方口音的雅言講課,讓他們“憶苦思甜”——憶胡亥當政之苦,思往日政治清明,大秦在始皇帝旗幟下百戰百勝之甜。
一遍遍向他們強調,之所以會有這場内戰,天下人之所以受苦,皆是胡亥、趙高之過也。
過了幾天,傳來了鹹陽不戰而下,胡亥身死的消息,武忠侯完成了靖難,成了大秦攝政,并宣布了大赦、減租等一系列政策,秦地望風而降,這下降卒稍微安心。
不過,當時五百長以上官吏被單獨隔離,并有謠言在軍中傳播,似是北伐軍欲将降軍官、兵分開,這讓楊喜等多了一層擔憂:大多數北伐軍吏南方口音極重,與關中人雞同鴨講,難以交流,往後連聽個軍令都要扯上許久,何況其他。
但最終,黑夫隻是将李良等裨将級别的替換閑置,都尉以下仍維持,這讓降卒不至于吏不知兵兵不識吏,稍加改編後,便成批拉到骊山,以看管十七萬刑徒。
楊喜等騎兵則被集中起來,以彌補北伐軍車騎之不足,他們被集中到渭北,當時衆人多有腹诽,都想回家,還是武忠侯專門派了一批軍法官來,描述六國遺貴所率群盜,在西河所犯的罪行,以及宣揚接下來,他們究竟要”爲何而戰!“
“救我被擄民人,複我西河之土,還我秦川之甯。不特爲公子公主雪被辱之恨,且爲西河百姓,報枉殺之仇!”
每一點,都騷在故秦人的癢處,如楊喜,他家鄉在甯秦縣,就在西河邊上,倘若不擊退六國群盜,下一個遭殃的,不就是家裏的母親兄弟,鄰裏親眷麽?
那就打罷……
就這樣,楊喜督着一百騎從向東進發,在百餘裏的範圍内,還有十多支騎隊執行和他們類似的任務。
他們的第一站,叫商原,也叫商顔,這兒有萬餘頃鹵地,且河岸善崩,本該是窮苦地方,但因爲原下有泉,水味鹹苦,羊飲之,肥而肉美。使得商顔成了畜牧的好地方。
“苦泉羊,洛水漿,可聽說過?”
據手下一個當地籍貫的騎長吹噓說,一勺肥美的羊肉羹,泡着近十年來在關中盛行的烤膜,那滋味真是賽過仙人,本地羊肉甚至直供鹹陽宮禦膳,供皇帝陛下食用,當地人頗爲自豪……
但如今的攝政武忠侯,恐怕暫時吃不上商顔的羊了。
可楊喜他們到達商顔時,發現此地早非昔日富庶安甯,鮮血濡濕了入邑的橋頭,沿石塊的紋路擴散開來,彙入溝渠,流到井邊,那兒惡臭陣陣。
楊喜探頭往裏一看,卻見這深達四十尺的深井裏,塞滿了密密麻麻的屍體,甚至有赤身裸體的女子,爲人驚擾,一時間蚊蠅亂飛,好似掀起一陣沙暴。
盡管見慣了刀兵血流,甚至能面對露出白骨的袍澤面不改色,但這一刻,楊喜幾欲作嘔。
據逃到附近山中的商顔人說,在六國群盜抵達前,鄉啬夫盡自己所能,撤出了大多數黔首,老啬夫自己,則披上未穿多年的甲,持戈守在橋頭,擋住了群盜的前鋒,最終力戰而亡,他和一衆鄉卒的頭顱被插在橋頭木樁。
十室之邑,必有忠士,楊喜讓人将橋上的頭顱取下,妥善安葬,又推倒牆垣,填平了井。
至于本地的群羊,也早被饑腸辘辘的六國群盜分食殆盡,隻剩下一堆羊毛羊骨散落在他們的營地故壘中。
本地籍貫的騎長未能找到他的家人妻兒,也不知是逃了還是死了,伏在被烈火摧毀的家宅前久久不起,楊喜過去拍了拍他。
“吾等必将群盜驅逐!”
他們離開商顔,繼續向東疾馳,一路上所見許多裏闾燃起了大火,那是六國群盜撤退時所放。
一些逃入山林河澤的本地黔首已歸來,瘦骨嶙嶙的他們,隻能眼中含淚,無助地看着家園燃燒,廬舍化作火海。
有個瘦削的青年呆呆地看着這一幕,一咬牙一跺腳,單膝跪在路邊,請路過的秦軍騎從帶他走,他要追上群盜,爲死難的家人報仇。
但被楊喜拒絕,叫青年等待武忠侯大軍,學着季嬰都尉的話道:“北伐軍需要每個能拿起矛,扛動盾的青壯。”
又向前十餘裏後,一片豐饒的農田出現在眼前,微風吹拂,麥浪陣陣。
一批與他們數量相當的車騎,也赫然出現在面前,他們正在劈砍一座小溝壑上的橋梁,放火焚毀道旁黃橙橙的粟麥,這是爲了延緩秦軍大部隊的追擊速度,并毀掉西河的糧食。
“是六國群盜的斷後斥候!”
衆人眼前一亮,苦追多時,他們終于逮到了敵人的尾巴,敵軍大部隊,隻怕離此不遠了。
對面的六國群盜也發現了楊喜等人,立刻重新集中,開始列陣——立刻撤離才是明智選擇,但這半年來每戰必捷,楚軍有些飄了。
“抽刃!”
楊喜大聲命令五騎調頭,去向騎兵都尉彙報情況,自己則帶着剩餘人結陣。
他們亦無退卻的餘地,大軍有大軍的戰鬥,斥候也有斥候的交鋒。
半個月前,楊喜作爲王離軍中的斥候騎長,曾遇到過一群北伐軍斥候,那時候,他卻毫無戰心,反而将降書包裹着石頭,重重扔了過去。
那時他的,失去了亮劍的勇氣。
記得剛投誠後,北伐軍的軍法官曾問過降卒們一句話。
“汝等從胡亥之召,與北伐軍爲敵,可曾想過,自己爲何而戰?”
當時,楊喜答不出來。
他的祖輩們,知道自己爲何而戰:
爲了響應君父号召,報西河百年之恥,爲了使諸侯不再卑秦,這是老秦人的骨氣!
他的父親,也知道自己爲何而戰:
爲了始皇帝的夢想,爲了軍功爵而戰!
而他們這代人,成長在一統後,卻連徭役田租都應付不過來,當服役再無利益可言,人們也漸漸失去了祖輩的戰心。
隻因爲官府的征召令,和逃役的嚴苛懲罰,被迫離開家園,踏上戰場,軍吏天天喊着平叛立功,衆人卻毫無興緻,念着身後的家。
而現在呢?
爲何一度喪失戰心,丢掉武器的他們,要重新拾起兵刃,站在這面旗幟下?
“汝等可知,這是何處?”
楊喜咬着牙,盯着遠方耀武揚威的六國群盜。
“此乃吾輩之鄉!”
這是黃土一望無際的秦川,這是他們的家!
是誰給你們的勇氣,在此胡作非爲?
吾等爲何而戰?那個問題再度萦繞在楊喜心中。
“不爲君王之榮。”
“不爲官府之律。”
甚至不爲軍功和虛無缥缈的榮耀。
秦人爲自己而戰。
秦人爲家園而戰!
楊喜亮出了自己的劍!
它或許一度塵封生鏽,難以出鞘。
但今日赫然亮出,依然在陽光下熠熠生輝!
一度失去的勇氣,回來了!
随着楊喜,故秦騎從們刀劍出鞘,百餘騎從躍馬而出,沖向敵人,喊出了他們的新口号!
“保家衛國!”
“保家衛國!”
……
PS:趕在開船前最後一分發出來,有點匆忙,有錯字記得留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