閉上眼,項梁仿佛又回到了十多年前,下相的家中,他趕在秦軍到來前,安葬亡父項燕之首後,回身掃視項氏子弟們。
衆人或哀傷, 或絕望,唯獨一雙重瞳中,閃爍着複仇的火光!并對他說:“願學萬人敵!”
學得萬人敵,自是爲了報國仇家恨,項梁自此格外看重這個侄兒,費盡心力保護他, 培養他。
可一晃眼十來年過去了, 昔日的少年已羽翼豐滿,再不需要他這個仲父指點, 甚至皺着眉,用挑剔的眼光看待九死一生歸來的項梁,認爲項梁的良苦用心,玷污了這場複仇戰争的正義性……
項梁了解這侄兒的脾性,從小就倔,遂拉過項莊,讓項羽看看他堂弟被秦吏割掉的舌頭,訴說這些年在邊塞所受的苦楚,并上溯到項燕、項超雙雙戰死,讓項籍休要忘了起兵的目的:“爲項氏複仇”!
當項籍意有所動後,項梁又提及昔日舊事:“三百年前,楚國曾與于越聯盟共擊吳國,越,蠻夷也, 吳亦大蛇巨豚,後人卻隻贊令尹子期及楚惠王以夷攻夷, 兵不血刃而除去大敵, 卻無人貶低。”
在項梁看來, 秦爲西虜,匈奴爲北虜,聯合北虜打西虜,沒毛病。
但他根本想不到項籍有多不聽勸,就算到最後項籍意有躊躇,但依然拒絕與匈奴結盟:
“項氏之仇、楚國之仇,籍自報之,然冠帶之雠,何必北狄匈奴相助?”
“兵者國之大事,詭道也,以勝爲功,何必計較手段!”
項梁大斥項籍,就像當年司馬目夷痛罵宋襄公,但這混小子真不聽勸,盡管面有愧色,但還是堅持己見,讓人帶項梁下去休息,他自己則披挂甲胄,率軍渡洛水西去了……
項梁追問去哪,項籍的持戟郎隻答說:“去重泉……”
“豎子不足與之謀!”勸說無果後,項梁躺在營帳裏,十分氣惱。
“武信君!”
就在這時候,外頭卻忽然來了個須發斑白的老者,捧着印绶玉圭,笑着稱他“武信君”。
“範增?是居巢範公麽?”
項梁認出了這位老友,他昔日年輕時,是家中出了名的浪蕩子,喜好結交國中豪俠,九流十家,當時範增已是一老叟,卻依舊白身,項氏門客輕之。
但項梁卻看出此人談吐不凡,折節與之交遊後,評價範增說他有“馮谖、侯嬴之才”。
此刻舊友相逢,項梁不由感慨萬千:
“當年以爲範公是馮谖、侯嬴,是我小觑了,今日再見,才明白公有伊尹、姜尚之才,果爲國士,能複興我大楚。”
“楚國能光複,全賴君家之力也,範增不過是順勢而爲罷了。”
範增舉起手中的印绶:“聽聞項君消息後,楚王立刻下達了封賜,爵名武信君……”
楚王隻是傀儡,這封君,自然是範增、蔡賜等楚地掌權者的手筆。
項梁卻搖頭,指着自己因爲苦寒而凍掉的耳朵道:“項梁不過一身殘之人,苟延殘喘至今,項氏如今要靠我那侄兒來扛大梁了,我無功無德,更做出外聯匈奴的事,哪當得起這稱謂?”
範增哈哈笑道:“想必武信君也看出來了,少将軍雖勇銳,但要論老成持重,主持楚國大局之人,仍需長者,君爲項氏宗長,又身處秦中多年,明白其虛實,更效包胥之事,爲楚國赢得強援,于來日交戰大有裨益,還望勿要推辭。”
項梁聽出範增意有所指,遂接過印绶,問道:“國中可一切安好?”
範增道:“江東仍在敵手,與淮南毗鄰,其樓船随時可能渡過大江,故吾等已将國都及楚王遷往彭城,新都有房君蔡賜等人主事,又有英布,虞子期等人守衛淮南,當無憂也。”
項梁擡起頭:“範公不遠千裏,來到西河,總不可能是專程給我送玉圭來的吧?”
“沒錯。”
範增道:
“老朽來此,是勸少将軍撤兵回去的!”
……
“撤兵?”
項梁立刻站起身來,面露不解:“項籍孺子看不出眼下形勢,難道範公也看不出?”
“我聽聞,黑夫已先取鹹陽,封宮室,嚴軍紀,婦女無所幸,财物無所取,收王離殘部,籠骊山之徒,這是爲了安定秦地人心,以全取關中。”
雖然聯軍有河東尉趙成接應,但河東守是秦地人,拒絕降楚,發門客親衛抵抗,耽擱了一些時日。再加上楚軍從陝縣渡河到河東,又跋涉數百裏去蒲坂,再渡一次河,大軍龐大,船隻卻有限,幾個來回折騰下來,好不容易進入關中,黑夫那邊已一路靠着嘴炮攻取鹹陽了。
這下形勢就變得十分不妙。
項梁焦慮地說道:“如今巴蜀、南陽、南郡、江東盡在黑夫手中,若再得雍州,天下九州,已盡其半!六國卻四分五裂,若讓黑夫得了機會喘息,昔日秦掃六國那一幕,隻怕又要重演了!”
“若楚國不想再度滅亡,唯一的辦法,便是乘黑夫立足鹹陽未穩,與匈奴聯手,共獵關中,匈奴取秦昭王長城以北,而關東諸侯奪河西、上郡、函谷關,使黑夫不能盡有關中地利,如此,方能維持均勢……”
“秦廷已覆滅,黑夫成了楚國最大的敵人,這一點,老朽自然明白。”
範增讓項梁稍安,對他表明态度:
“老夫西來前,代替楚王,與齊國達成了盟約。”
“楚國答應将臨淄交給齊相彭越,由此聯合齊楚之力,共滅膠東的黑夫舊部曹參、陳平!”
“還有,武信君有所不知,早在楚軍經河東進入關中前,使鄭昌、張良等在颍川光複韓國,有令偏将鍾離昧率兩萬人,從三川、颍川南下,随時可進攻南陽!”
項梁拊掌:“如此甚妙,東南兩路齊下,吾等則在關中配合匈奴拖住黑夫主力……”
範增卻搖頭:“武信君有所不知,但縱然有匈奴爲盟,西河的楚魏趙聯軍,恐怕也難以再進一步。”
“爲何?”
範增歎息道:“君可知春秋時,晉國中行偃伐秦乎?”
“昔日晉悼公爲諸夏盟主,其元帥中行偃約合諸侯伐秦,得九國,車三千乘,兵容十萬!然秦伯退守泾水,士大夫皆上陣備戰,并無退讓之意,而聯軍内部各懷異志,并不齊心。”
“于是中行偃下令:天亮雞鳴,全軍西進,各軍都要拆掉土竈,填平水井,以便布陣。作戰時,三軍唯我馬首是瞻!”
“然而,諸侯各懷異心,皆馬首向東而返,中行偃難以制之,也隻能撤軍……”
說完舊事後,範增道:“眼下形勢,與當年并無不同。”
“楚軍五萬人,駐大荔、臨晉,背靠蒲坂渡口。”
“趙魏聯軍四萬人,駐夏陽,背靠龍門渡口。”
“得知黑夫已取鹹陽後,衆人态度不一,魏相張耳與黑夫有仇,想聯合匈奴,好讓魏國取西河、上郡舊土。但趙國廣武君李左車卻揚言,甯可退兵,也不欲與匈奴結盟,欲使趙軍返回河東,攻取太原。”
“而楚國這邊,少将軍則是又不與匈奴結盟,卻又要繼續渡洛水擊黑夫……”
一時間,楚魏趙三方,竟有三種打算。
這還打個屁啊!
範增給項梁羅列了雙方兵力:“黑夫兵不亞于聯軍,更收編了王離舊部,骊山之徒,加在一起,恐有二十萬之衆!”
“且黑夫素來善于攻心用計,若是他将楚國說成是與匈奴勾結入寇關中,欲屠秦人,擄其子女玉帛,則秦人必從之,爲其輸送糧秣,堵截我歸路!”
“更何況,西河可不是決戰的好地方,聯軍在西河耽擱了十餘日,之所以如此,是因爲這寥寥數城,比三川、颍川難打了十倍!爲何?因秦人仇楚也,楚人初入秦地,沒少大肆殺戮報複,西河人逃入川澤少梁山中,恨不得立刻驅逐吾等。”
“如今聯軍遠離故土,兵馬罷蔽,将士思鄉。強弩之末不能穿缟,若一味在秦地與黑夫交戰,彼輩人衆而同仇敵忾,而我軍人寡且心不一,各顧其後,如何禦敵?恐怕等不到匈奴南下,便已敗亡……”
項梁颔首:“那依範公之見,眼下該怎麽辦?”
範增道:“假意與黑夫和談,暗地裏則使三國撤兵,回到關東後。乘着黑夫北禦匈奴之際,聯軍擊其南陽,将南郡與關中截爲兩段,使其首尾不能應。若能如此,便可使策士鼓動黑夫分散在江東、巴蜀的将尉僚屬,送上王号,以使之加入諸侯……如此,方能維持天下均勢也。”
項梁道:“此計倒是不錯,但我那侄兒執拗,如何肯與黑夫和談?而黑夫,又豈會肯答應與聯軍和談?”
“少将軍那邊,由老朽來說服,至于黑夫……”範增撫着胡須道:
“趙國客卿蒯徹昨日來尋我,出了一計,是唯一可行,能騙得黑夫和談的辦法,隻是我方還缺籌碼。并且,也少了一次讓黑夫知道,聯軍不可小觑的勝利……”
項梁這下明白了:“籍兒昨日率軍渡水去重泉,莫非是……”
說話間,外面忽然人聲鼎沸,鍾鳴陣陣,聲音越來越清晰,那是無數馬匹的嘶鳴,兵刃的叮當以及此起彼伏的歡呼:
“少将軍得勝歸來!“
範增與項梁對視一眼,二人連忙走出營帳,卻見外面已變成了歡慶的海洋……
朔風吹起,旗幟飄揚,昨日離開的鳳鳥旗又回來了,項籍騎乘一匹俊美的黑馬,從浮橋上下來,緩緩步入營地,楚人士卒在他身後,高高舉着斬來的頭顱。
而項籍自己也手持長戟,上面戳着一顆面目驚恐的頭顱,表情還凝結在被項籍斬落的那一刻。
“這人是……”
項梁一時驚詫,範增卻捋須而笑。
“項氏的仇人,頻陽王氏的新任家主,黑夫降服的麾下騎将,王翳!”
他目光放在隊伍後,那有一個佝偻着一隻手的面色蒼白男子,以及十多名衣着華貴,卻在楚人粗暴推攮下瑟瑟發抖的男男女女:
“還有秦始皇帝的公子公主們,以及……”
範增意味深長地說道:“胡亥的丞相,潛伏多年,助六國與黑夫亡秦的最大功臣,趙高!”
……
PS:抱歉今天隻有一章。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