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中旬,賀蘭山以北,後世烏蘭布和沙漠與大河間狹長的綠地之上,一支數百人的騎兵正迅速北上……
兩百騎無不着甲,個個頭戴皮制小帽,紅色纓帶系在颔下, 背後背着弓袋,弓或弩機挂在馬鞍上,典型的秦騎兵裝扮。
這一帶雖然瀕臨沙漠,隻要挨着大河走,他們便不會迷失方向,還有足夠的淡水解渴,隻是白天太過炎熱, 不少士卒曬得脫皮, 卻隻能頂着日頭繼續北行,在飲馬休憩時,自然少不了怨言。
“北地郡才剛剛舉義響應武忠侯,一些縣還負隅頑抗,且遭到月氏胡虜襲擾,要麽讓吾等留在當地,要麽南下去關中都行,何必舍近求遠,千裏迢迢北上呢?”
負責這兩百人的騎将灌嬰少不了呵斥他們:
“章君不是說了麽?唇亡齒寒!眼下襲擾北地賀蘭山的不過是少許遵匈奴之命行事的月氏殘部,但若北邊朔方郡爲匈奴所陷,匈奴騎從便可長驅南下了!”
章邯大概是半個月前,聽聞黑夫入武關的消息後,在富平舉兵的,他靠着烏氏提供的資金,收買了賀蘭山附近駐牧的大小戎部效命, 而公孫白狼也在義渠城響應。
北地本就是黑夫經營過的地方, 不少官吏都明裏暗裏受過那黑臉郡尉之慧,不過旬月,舉郡易幟,張蒼才得以從水路去鹹陽。
但北地郡這邊也遇到了一點麻煩,原來,随着數月前匈奴覆滅東胡,一時間塞北草原諸部,皆以匈奴爲尊。
被李信消滅的月氏殘部一位翕侯也被冒頓封爲“右賢王”,以月氏騎數千,陷居延塞,聞北地内亂,遂寇賀蘭山阙。但卻被章邯設計打退,同時也發覺了月氏、匈奴騎兵開始使用馬鞍、馬蹬的重要訊息……
章邯迅速調整部署,将北地“義軍”分成兩部分,一部清掃頑抗不降的縣邑,一部在賀蘭山抵禦胡虜,又讓灌嬰帶着兩百人向北探查,好搞清楚朔方是否已全部淪陷。
眼下,被灌嬰一通呵斥後,那北地良家子出身的騎吏不敢抱怨了,隻在灌嬰走後,壓低聲音罵道:
“我看是這新秦人自己想去新秦中,救他那些,氓隸舊友罷!”
早在商鞅時,秦人就有新故兩種籍貫之分:關中故地之人爲故秦民,新奪取的關東諸郡縣則爲新秦民。
秦的曆代君王,往往利用故秦地人民善于戰鬥、新秦地人民善于農耕的長處,讓“故秦”與“新秦”的人合理分工,使秦國在既不耽誤争霸戰争,又不耽誤農耕生産的情況下強大起來。
總之就是一個負責服役打仗砍人頭,一個專司種田。
這種分工不同的界限慢慢開始模糊,像灌嬰本是睢陽販布者,卻被征召到邊塞來,最開始是民夫,但因爲在大生産運動裏編制布履又快又好,得到了黑夫嘉獎,問他想要什麽獎賞?灌嬰卻說想做一名軍吏,還展示了自己自學的騎射功夫……
他便是那時候轉了武職,如今又因在胡亥趙高倒行逆施時,保護武忠侯長子,得到了章邯重用。
但新故秦人之分,卻依然如故,故秦始終不變,倒是随着秦滅六國,新秦民越來越多。
而秦逐匈奴以收河南地,設朔方郡,從關東抽調戍卒修築長城,又徙民以實之,那三萬戶,近二十萬民衆多是新秦人,一共建立了四十多個城邑,因爲此郡幾乎是新秦人組成的郡,故亦稱之爲新秦、新秦中……
故秦人看不起新秦人,往常沒少折辱欺壓,故這名騎吏不服灌嬰,甚至暗暗稱之爲“販缯小兒”。
倒是灌嬰聽到了這話,卻隻轉過頭,微微一笑:
“汝等别忘了,武忠侯,亦新秦人也!更何況吾乃騎将,持章君之符,汝等都老實點,乖乖奉命!”
……
到了第二天,灌嬰他們便走出了沙漠,黃沙變爲稀疏的草地,草又越來越高,随着馬蹄一腳踏進泥沼裏,衆人眼前赫然出現一片水網交織的平原,滿目的綠意和森林,讓人難以想象,這居然是塞北?
灌嬰知道,這便塞北最肥美富裕的草原:河套。
大河在此放緩了腳步,留下大量黃褐色的淤泥,肥美無比,過去這兒水草豐饒,是匈奴人最喜歡的牧場,而在八年前,黑、李、蒙三将北逐匈奴後,此處遂空。
在黑夫等人的建言下,秦始皇大手一揮,将河套、北假、河南地三部分,劃爲一個新郡:
“朔方!”
内地的谪戍獲罪之人大量徙往此處,在蒙恬鞭策下修築長城,将朔方郡整個保護起來,最初,他們的口糧都是靠内地人民轉運,從關中經直道不遠千裏運來,十至二三而已,且耗費勞役衆多,整個天下都爲此而疲敝,後來則采取遷民屯田的辦法,從關東徙民三萬戶居之。
爲了安置這三萬戶,以及長城沿線十五萬戍卒,秦始皇在賀蘭、花馬池、雲中、朔方等地一口氣設置了四十四個縣,而朔方獨占三十。
就這樣,數十座小邑像一串珍珠般,在新秦中星羅棋布,他們便是農耕民族在草原上的橋頭堡、前哨戰,而長城則是圈地的籬笆。
每個城邑都有城牆,可容千餘居民居住,周邊是新開發的農田,再外圍是被長城烽燧保護的牧場。遷徙至此的新秦人可通過半農半牧,自給自足,甚至供養在長城屯守的戍卒,戍卒也警惕地注視着塞外的一切,保障移民安全。
可現在,平衡被打破,綿延數千裏的長城,空了!
這便是灌嬰他們進入新秦中後所見的情形,長城沿線各烽燧空空如也,内戰劇烈,長城兵團先後兩次抽調南下,十餘萬人幾乎爲之一盡。
其代價是,昔日不敢南下牧馬的匈奴人,開始壯着膽子日益靠近,當長城上不再射出弩矢,甚至不再燃燒烽燧發出警告時,胡人越發大膽,想方設法破開,或者繞過并不高大的長城,回到河套平原……
那隻是開始,當冒頓已滅東胡,盡有塞北草原後,匈奴人沒了後顧之憂,便開始肆無忌憚地侵襲雲中、朔方了!
灌嬰站在滿是屍骸,以及秃鷹和烏鴉栖身的磴口堡皺眉。
這是新秦中最靠南的一座城,“磴”,石之階,該岸河槽猶如一級級台階,因此得名,一向是新秦中的富庶渡口,來自北地的糧船在此靠岸,又向東駛去。
卻不想竟是這般光景,渡口已經毀了,一片狼藉,再看城内情形,死的人不過兩三百,其餘人要麽像他們來時遇上的百餘人,乘船逃了,要麽是……
“爲胡虜所擄!”
先前與灌嬰有隙的故秦人騎吏咬着牙,他們都清楚,婦人子女一旦爲匈奴所擄,下場會極其凄慘,基本都是淪爲奴隸,遭受淩辱,匈奴人賤稱之爲”羊妾“,沒有騎馬乘車的資格,隻能赤着腳追随匈奴人四處遷徙,朝不保夕。
“天殺的胡虜,昔日長城守卒在時,匈奴怯怯,不敢南下牧馬,今日卻猖獗至此!若李将軍在,若武忠侯在,安能如此!”
那騎吏又悲觀地說道:“磴口堡已是新秦中最偏南的城,這裏都陷落了,更何況北邊的二三十座?想必也爲匈奴所掠,灌騎将,吾等深入胡虜之地,要當心爲其大隊發現,追擊,還是早早退回去,向章君禀報此事罷……”
“看那。”
灌嬰卻指着北邊十餘裏外,碧綠的草原深處,一束狼煙筆直升起,在天空中是那麽的醒目。
“有狼煙,說明還有人在堅守,在求援!”
他催動戰馬,開始朝那兒前進。
“并不是所有新秦中的城邑,都已淪落胡塵!”
……
雖然打算去臨戎堡一探究竟,但考慮到胡人喜歡将狩獵技巧用于戰争裏,尤其好誘敵,灌嬰讓兩百北地騎從在一道山坡下隐蔽,隻自己帶着少許斥候去探查臨戎堡情形。
灌嬰等人将馬拴在逆風處,潛行到距離城郭一裏外的樹林中暗暗查看。
卻見有匈奴人百餘騎,在臨戎堡外紮營,還驅趕着一些百姓,在堡壘門前不住的耀武揚威。
或将擄來的老弱拖在馬上,一邊縱馬馳騁,拖得他們踉踉跄跄,鞭打得渾身是血。胡人騎士則一邊大聲取笑城内之人,等戲耍得累了,便抽弓搭箭,将老人弱者殺了。
“這是濫殺淩辱,以激怒城内之人,誘其出城與之交戰……”
灌嬰倒吸了一口氣,這計策真是狠毒,這些老弱恐中,恐怕多有堡内衆人的親眷未及入城者。
若是不救,城内士氣大降,人心離散,若是出城來救,卻正中匈奴人下懷。
匈奴人不善攻城,這是衆所皆知的,但若論野戰,眼下匈奴人不少都效仿秦人,裝備了馬鞍、馬镫,騎射較以往更勝一籌,一群隻經過粗糙訓練的移民,恐怕難敵也。
灌嬰目光看向對面數裏外的樹林,那兒鳥不飛落,恐怕也埋伏着一些匈奴人,隻不知是有多少?
正在灌嬰思索應對之策時,堡壘下形勢卻忽然生變。
卻是有一個匈奴人太過狂妄,靠城牆太近,竟被牆上一個持弓忍耐多時的大個子瞅着機會,一箭射死!
足足百步距離,還是移動的靶子,一箭竟正中眉心,且入體數寸,不論準度還是力道,都是一等一的材官引強!
灌嬰自問連自己做不到,此人是誰,竟如此厲害?
這下城門外的匈奴人有些愣神,但更讓他們難以預料的事還有後頭。
卻見那射死一名胡人的大個子,見拔得頭籌,竟大吼一聲,從高止兩丈的土垣上一躍而下,好似天神下凡。
應是約好的,他身後的城門也赫然洞開,一衆移民青壯,手持兵刃,大吼着沖了出來,而大個子更一邊帶頭奔跑,一邊拔劍怒喝:
“周勃在此,胡虜安敢猖狂!”
……
PS:第二章在下午。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