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昔日大開私學先河,認爲“性相近也,習相遠也”,血統和出身并不能決定一個人的習性,能否成才,更多源于後天教育。
他秉承有教無類, 教出了一大批出身卑微的弟子,這批弟子中的子夏、曾參又再傳授業,使私學大興,間接推動了公族落,士人起的戰國之風……
但時隔三百年,叔孫通作爲孔門後學, 一邊認爲庶民士人通過教化能身居高位, 一面又堅持帝王的血統論。
天子應運而生, 必有神佑。
天命玄鳥,降而生商,玄鳥堕其卵,簡狄取吞之,遂有殷商始祖契。
姜原踐巨人之迹,而身動如孕,居期而生子,以爲不祥,棄之隘巷,馬牛過者皆避而不踏,而棄之于冰湖之上,天降飛鳥,以其羽翼覆蓋嬰孩,這便是周人始祖後稷。
有了殷周的神化起源作榜樣,後世諸侯無不對自己的祖先大肆美化, 燕國那種姬氏舊貴族承周之業, 楚國自诩帝高陽及祝融大神之後自不必說。
後起的秦、趙、魏、韓、田齊,也無不加尊祖先之事迹,尤其是田齊,在祖先虞舜之上,又找了黃帝做高祖,各國紛紛效仿,也将世系上延到炎黃、少昊時代。
所有諸侯都有顯赫的出身,沒幾個上古帝王做祖宗,都不好意思跟人打招呼……
龍生龍鳳生鳳,老鼠兒子會打洞,我之所以厲害是因爲祖宗給力——這種觀念深入人心。
所以叔孫通想不明白,武忠侯爲何不随大流呢?
他常爲此事苦惱,但今日卻被楊喜一下點醒,生出一個大膽的想法。
于是對楊喜的無知詢問,叔孫通隻笑而不答,暧昧地說道:
“這種事,除了始皇帝和武忠侯之母糖妪,誰知道呢?”
而這兩人,都已不在人世了!隻要武忠侯一點頭,還不由着他叔孫通亂編,隻要故事足夠傳奇,哄楊喜這樣的無知黔首,簡直是輕而易舉!
将這件事記在心裏,叔孫通又拿起筆來:“方才說到武關之戰後了,你繼續說。”
楊喜應諾,談起這半個月來發生的事……
……
“十日前,吾等退兵至峣關之後,因爲武關之事傳得神乎其神,據說是武忠侯引來始皇帝之靈,導緻山搖地動,武關城牆坍塌一裏,壓死了無數人,衆人都不敢在峣關城下禦敵了。”
“武城侯王離遂讓大軍駐紮藍田……”
“從吾等回駐藍田開始,士氣大降,便有逃卒出現了。”
楊喜記得,七八天前,有一批去藍田山砍柴的兵卒遲遲未歸,楊喜等人奉命騎馬去查看,卻見林場已無人影,拉木頭用的人力辇車扔在原地,那數十名士卒竟在屯長帶領下,一齊逃了……
這是商鞅變法後,秦軍中絕少發生的事,因爲在前線當兵服役的人,身後往往牽連着一家老小,一人潛逃,全家株連,就算怕死,也得掂量掂量代價。
可如今,秦人,刻闆順服的老秦人裏,卻出現了集體叛逃……
王離大怒,讓騎從去捉拿逃卒,要軍法處置。
楊喜卻很理解,二世皇帝之政不得人心,據說還信任奸佞,亂殺大臣,再加上武關的事,北軍早無戰心。
“若非害怕家中母親、幼弟受牽連,我也跑了!”他嘟囔着說。
同是天涯淪落人,楊喜很同情那些逃卒,在路過一個草垛時明明發現了一人潛藏其中,卻假裝沒看見,敷衍了事地在周圍轉了幾圈,回到營地,報告說沒有見到人。
但是,第二天一大早上,天剛蒙蒙發亮,營房就響起了緊急集合的鼓點。
武城侯王離神情嚴肅、冷漠,旁邊站着幾個上郡軍都尉、司馬,四千名短兵則兇神惡煞、殺氣騰騰的站在周圍。
接下來的事不難猜到,昨日逃走的兵卒,将近一半被抓了回來,一個個都被繩子五花大綁着,在王離宣布其叛逃罪過後,當衆處死!
一同被處死的,還有幾個搜捕不力,縱容逃兵者,以及“譽敵以恐衆者”,爲首的就是暗暗傳言武忠侯是秦始皇兒子,得了其神力相助的什長。
那些逃卒如糞土草芥一樣,剛剛還鮮活而年輕的生命,片刻之間就變爲數十個冤屈的亡魂,永遠留在了灞水之畔。
楊喜全程噤若寒蟬,生怕自己縱容一人潛藏的事暴露,汗水順着額頭流到下巴,屯長問他怎麽了,他隻能擡頭望着太陽說……
“天太熱。”
好在他故意無視的那人好像成功逃走了,楊喜順利逃過一劫。
“王于興師,修我戈矛!誓爲大秦盡忠到底!”
事後,跟着武城侯,喊着這空洞無力的口号,楊喜心裏,卻已經對朝廷徹底失望。
在秦人看來,逃跑确實恥辱,但面對如有神助的南軍,正面迎上去送死,那是傻子才幹的事……
總之,經過這個事件之後,在渭南到處抓丁重新湊齊的十萬大軍,非但沒像王離期盼那樣重新振作,反而更象霜打的葉子一樣——蔫了。
就在藍田大營諸部各懷心思之時,前方卻突然傳來了峣關投降的消息,北伐軍迅速抵達藍田山,據灞水東側,與王離軍隔岸對峙。
望着對岸的南軍營壘,号子喊得震天響地,兵卒士氣高昂,與西岸全然不同。
夫戰,勇氣也,仗還沒打,北軍便先輸一半。
六月二十八日,武忠侯手下的護軍都尉季嬰,開始對王離軍,發動了淩厲的宣傳攻勢……
上萬人集結在灞水邊,大聲高呼。
“将士苦戰于外,奸佞賣國于内!”
諸如趙高賣國,逐丞相,與楚約,欲滅秦宗室而王關中之類的話,楊喜隻是聽聽而已,覺得有些荒唐,趙高那種名聲臭爛的幸臣,也能做王?
但接下的話,楊喜就不能淡然處之了……
“趙成開河東之防,水陸接應,六國群盜已入關!”
“項籍已率楚人至鴻門,欲滅秦社稷,屠鹹陽,燒宮室,發始皇帝之陵,掠珍寶貨财,虜汝等子女,與趙魏群盜共分之!”
“我當時便呆住了。”
楊喜說道:“我家在甯秦!離河東、函谷關都很近,往西過了鄭縣,戲下,便是鴻門,楚人若真到了那,我家定然也遭殃了!”
秦楚不兩立,普通黔首亦知,更何況,關中秦人也或多或少聽說過楚軍屠城的事……
說到這,楊喜心急如焚:“叔孫先生,可有甯秦那邊的消息?”
叔孫通少不了替黑夫圓謊:“楚軍隻是前鋒哨騎至鴻門,大軍還在河東、少梁,汝家應還無事。”
總之,那幾日間,北伐軍采取采取一硬一軟兩個辦法,軍事上淩厲攻勢,宣傳上宣揚趙高賣國,引楚人入關,這下北軍士卒皆軍心大動,尤其是家在内史東部的楊喜等人,更是心急如焚。
但詢問上吏家中情況,卻盡是緘口不言,隻有一個比較随和的五百主偷偷跟他們說:“鹹陽的确出事了,謠言四起,或言趙高爲丞相所殺,或言丞相被殺,也不知道孰真孰假。”
二十九日,當季嬰又組織了一批武關投降的關中秦卒,宣揚北伐軍優待俘虜,歡迎投誠的政策時,楊喜坐不住了,他喚來幾個同鄉,對他們道:
“武城侯說,要爲大秦盡忠到底,但吾等服役、爲戍卒,已盡了本分。”
“可現在,該爲自家考慮了。“
“楚人深恨秦人,據說在關東每破一城,皆将秦吏秦人屠殺殆盡,若讓彼輩入了關,占了地,那還了得?”
“既然王離不願去抵禦楚人,那吾等便自己想辦法!”
“什麽辦法?”衆人問他。
楊喜指了指灞水對岸的北伐軍營地:
“對面的武忠侯,還打着秦旗,麾下亦秦人也,他們再壞,也不至于禍害秦地罷!汝等都聽見了罷?秦人不打秦人,停止内戰,一緻對外。”
一群甯秦縣人遂暗暗串聯,約了數百人,由一個識字的什長扯布,在手指上咬出血,寫了“吾等今夜欲投武忠侯”幾個字,乘着楊喜帶騎從外出巡視,遇到幾名渡水查探情報的北伐軍斥候,便将布包着石頭,死命扔了過去,又遠遠離開。
“萬幸,那幾個斥候有識字的,騎行過來拾起打開看後,對着吾等豎起大拇指,拍了拍胸口。”
三十日淩晨,藍田王離軍爆發了一場炸營……
借着同鄉輪值的機會,甯秦縣人悄無聲息地往營外摸,但還是驚動了率長。
“跑!”
遲疑是來不及了,楊喜當時一聲大喊,數百甯秦兵邁開大步朝不遠處的灞水逃去,但身後呼嘯連連,追兵有數千之多,跑得比他們還快!
眼看後面的人就要追上自己,楊喜有些絕望,豈料那些兵卒卻也扔了兵刃,越過楊喜等人,一頭紮進了灞水裏,死命向對岸遊去!
濕漉漉地上了東岸,楊喜等人如蒙大赦,一個留着短須的北伐軍吏帶着數千人來接他們,雖然說話铿锵有力,但态度很和霭,在楊喜等人丢了兵刃後,便引他們去後營歇息……
這場甯秦人帶頭的叛逃,最終帶動了相鄰的鄭縣營、戲下營、夏陽營、臨晉營加起來數千人,王離軍右翼營壘,出現了一個巨大的窟窿!
而混亂和逃離還在朝其他營蔓延,軍法官已難以控制局面了。
當楊喜再度回頭時,正好看到北伐軍作戰部隊開始強渡灞水,搖墜的火把鋪滿天地,沖鋒号角響徹原野,而對岸的王離軍,已未戰而潰……
那場一邊倒的戰鬥持續了一整夜,楊喜等人則被安排到戰俘營,軍吏安排他們吃飯,吃過飯以後,把楊喜等帶頭投誠的人帶到一個大官面前,那人十分瘦削,名爲季嬰,據說是武忠侯親信,而季嬰身邊的人,正是叔孫通,手持筆墨,笑着說想和他談談……
“這便是所有的事。”
楊喜說完了,口有點幹,也不知道這叔孫通問這麽詳細是爲哪般。
叔孫通看着滿滿幾摞紙的記述,滿意地點了點頭:“不錯,汝且下去歇息,不日必有厚賞!”
楊喜應諾,但又擡起頭,弱弱地說道:
“我現在,隻想回家……”
……
楊喜有些昏昏沉沉地離開營帳,自有數名北伐軍士卒帶他回戰俘營——便是原來的王離軍大營,今天是七月初一,戰鬥早已結束,灞水之役,北伐軍大獲全勝。
除了戰前自發投誠的楊喜等上萬人外,右翼李良将軍的衛尉軍近兩萬人,在炸營後也卸甲而降。左翼司馬鞅将軍則帶着不足兩萬的殘部匆匆逃離戰場,向杜縣撤退。
至于王離本人,在發現難以約束全軍後,僅帶着數千親衛,退守藍田縣城,如今已被武忠侯帶着十萬大軍團團包圍……
其餘一觸即潰者,或逃或俘者,不計其數。
此時,趕着一群新抓的俘虜,從叔孫通面前路過,來自閩粵的越校搖毋餘用夾生的秦言抱怨道:
“此戰真是無趣,彼輩軍容不亞吾等,竟不戰自潰,泰半投降,真是無聊至極……”
越人骁勇好戰,搖毋餘等越卒奉黑夫調令,從會稽郡大老遠來到這,本以爲能趕上一場死後也能向祖先吹噓的史詩大戰,豈料卻是這樣一個乏善可陳的結局,因爲武忠侯嚴禁殺俘,他連一個頭都沒獵到。
“搖校尉,你錯了,大錯特錯!”
叔孫通卻捋着胡須,笑道:“兵法雲,百戰百勝,非善之善也。”
“不戰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
“更何況,仁人無敵于天下,以至仁伐至不仁,而何其血之流杵也?萬人倒戈,争相來投才對啊!”
叔孫通朝遠方的武忠侯帥旗拱手,發自肺腑地吹噓說道:
“北伐軍,無愧于仁義之師,不戰而屈人之兵的武忠侯,才是真正的天下第一名将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