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衛君角信與不信,最終還是将張敖送到溫縣,當做禮物奉于張耳。
張耳比記憶中老了許多,畢竟已是年過六旬的人了,一把濃髯有幾分灰白,昔日外黃大俠的豪氣變爲身爲魏相的威儀。
“容貌确與我那失散多年的兒有幾分相似……”
張耳湊近仔細看跪坐在堂下的張敖, 孰視良久後,又讓人解開他的束縛,令其脫去鞋履,露出左腳底的三顆黑痣……
“你生來便有?”張耳指着那三顆痣。
張敖坦然道:“生來便有,有相面者告訴父親,我日後必繼父親之志,有侯王之貴, 父親抱着兒歡呼,這些事, 兒都一一記得。”
張耳歎息:“這便是做不得假的。”
他基本能确定,眼前的白面青年,确實是十六年前因黑夫那奸賊所害,失散的兒子張敖了。
但接下來,卻沒有父子相認,涕淚滿襟的戲份,張耳回到堂上,冷漠地說道:“你從鹹陽來,所爲何事?”
“自然是爲了找到父親,爲了回家……”
張敖心中如此想,嘴上卻正色道:“秦郎中令趙高駭于黑夫,欲與六國聯手,河東守趙成乃其弟也,可開轵關以迎義師, 再從蒲坂入關中!”
“趙高、趙成願開轵關!?”
張耳意有所動, 要知道,當年蘇秦論天下形勢時, 曾有“秦下轵道則南陽動”的說法,此南陽自非宛城南陽,而是河内郡,轵關陉是河東通向河内的唯一通途。
而河東郡(今臨汾),更是富庶之地,東連上黨,西界黃河,南通陝、洛,北阻太原,子犯所謂表裏河山者也,更是通往關中的跳闆。
眼下楚軍受阻于成臯,輕易不得入,項羽令張耳與趙軍奪河内,南渡孟津攻打三川郡,但就算突破成臯,降服洛陽,西面還有讓人六國談之色變的函谷關啊……
秦之東有崤函,邃岸天高,空谷幽深,澗道之峽,車不方軌,号曰天險。
想當年信陵君組織合縱,子率五國之兵破秦軍于河外,走蒙骜,然而卻受阻于函谷天險,時日稍長,聯軍補給吃不消,遂縱敗約散,各自回家了。
站在”誅滅暴秦“的大義上,張耳以爲,與其去函谷關下吃灰,倒不是抓住這個機會,走河東入關還更快些呢。
而站在”魏相“的角度上,入轵關取河東,也是有百利而無一害……
“百年前,魏有其地。秦商鞅曾言于孝公曰:秦之與魏,譬若人有腹心之疾,非魏并秦,秦即并魏。何者?魏居嶺厄之西,都安邑,而獨擅山東之利。利則西侵秦,病則東收地。魏失河東,然後秦據河山之固,東向以制諸侯矣。”
反過來也一樣,魏國若能取此西魏之地,亦能重現昔日魏文、武之雄業!
于是張耳道:“趙高有何條件?”
張敖道:“趙高希望,能與楚魏立盟約,他開轵關,讓六國聯軍能西進關中滅秦宗室社稷,事後能讓他割上黨郡(山西長治),以爲王!”
……
“割上黨以爲王?”
張耳有些出乎意料,本以爲趙高會張口要河東,畢竟河東兵權在其弟趙成手裏。
不過想想就明白了。
“趙高是聰明人啊……”張耳露出了笑。
趙高想必是考慮到魏國貪河東之地,與虎謀皮的事不敢做,就退而求其次,索要過去屬于韓國的上黨。
韓小弱也,連颍川都未收複,還死了韓王成,至今未有新王,更被項羽空降了個鄭昌去管着,就算滅秦功成後,韓國能否恢複社稷還是未知數,自然更不可能越過魏國,對上黨提出任何要求了。
而且觀天下局勢,消滅北秦後,黑夫與六國的矛盾就變得不可調和,有河東爲蔽,趙高還能在上黨過幾天安心日子……
若這條件擺到項羽案前,楚人隻怕想都不想就答應了,反正不是他們的土地。
但張耳卻另有想法,反問張敖:“你以爲如何?”
張敖道:“兒途徑轵關,曾聽當地三老說,當地本屬韓,而後韓國将此地與魏國作了交換……”
因爲趙、魏、韓三家分晉,其領土均是在各自卿族原來的封地基礎上擴充來的,因此沒有連成一片,而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尤其是早期的魏韓,主體都被分成兩個部分,魏有東西,韓有南北,那态勢,酷似一對69。
因此韓魏兩國沒少交換土地,但即便是魏國換得轵關,也隻有一條道将河東與河内相連。
“故魏國分東西,河東與河内,爲上黨從中阻斷,故爲四分五裂之國,東西不能相顧……”
“今父親爲魏相,不可重蹈昔日覆轍,将東西命脈交給趙高,而當全取河東、上黨以爲魏土!上黨四塞之固,東有滏口陉、白陉、太行陉三關以通河内,不必單靠一條轵關。再并有河内、東郡、大梁,則魏必然強盛!北聯趙國,南合楚國,東接齊國,地方兩千裏,持戟十萬,足以自保于亂世。”
張耳略微詫異,他沒料到,淪爲豎寺的張敖,竟有這般見識。
“這些事,你是從何處學來的?”
張敖擡起頭:“用耳聽,用眼看,用心記!趙高亦是隐官出身,卻自學成材,精通律令,兒作爲父親之子,身負母親血仇,又豈會自怨自艾,甘心做一輩子奴婢呢?”
他這些年的苦,可不是白吃的。
張耳颔首,露出了玩味的笑:“你不是趙高的使者麽?若魏國取了上黨,他怎麽辦?”
“沒錯,我是趙高使者。”
張敖道:“但張敖,首先是魏相之子,是魏人!”
“趙高本小人也,巧言令色,獻媚人主,竊弄國柄,荼毒生民,反複無常,他對我,不過是利用罷了。父親且先允了他,先取得河東、上黨,假言邀趙高之國,待他去上黨,必經河東,兒有一百種法子,将他殺死!”
他趙高能賣胡亥,我張敖,就不能賣趙高麽?
“善!”
“大善!”
張耳拊掌而起,哈哈大笑:
“你确實是張耳之子!敖兒,事成之後,上黨我便不給趙高了,我留給你,讓你在那裂地封爲君侯!”
……
不理會下拜請罪的衛君角,從溫縣縣寺裏出來,張敖感受着着外面灑下的陽光,感覺真是久違了。
“君侯……”
他喃喃自語:“少時有相面者說,我日後當有侯王之貴,做了這麽多年人下人,我還有機會做君侯麽?”
雖然決定和張耳一起坑趙高,但張敖甚至趙高非易與之人,自己這次回鹹陽,若是被其發現破綻,可能會命喪其手……
決定命運的時刻來了一念及此,張敖未直接離開回鹹陽向趙高複命,而是讓張耳派給他的親衛,捧着金帛,朝溫縣市肆走去。
張敖早就聽說,溫縣有一名女相士名許負,善相面,隻要看人一眼,就知道他未來的富貴貧賤。
一路詢問,張敖找到了許負家,門外有不少拜請相面的人,但許負有規矩:“每日一算,錢多者得!”
卑賤貧窮了十多年的張敖,這次一擲百金!
等見到這位馳名關東的女相師後,張敖卻發現她戴着一塊面具,面具雪白,隻露出眼睛和氣孔,嘴巴位置畫着一個神秘的笑。
據說許負臉上有麻,相貌醜陋,從小就戴着面具,曾有酒醉的豪俠取了面具,大肆取笑,但次日,那豪俠便莫名其妙地橫死街頭,衆人都說是遭了天譴,之後再無人敢輕辱許負。
許負安靜地跪坐在對面,雙手緊緊并在一起,張敖盯着面具上那張僵硬的笑臉道:
“許先生看看,我能做君侯麽?”
許負透過眼孔,孰視張敖良久,又讓他伸出手來,略觀掌紋,不由嗟歎:“可惜了,可惜了。”
出乎意料,許負的聲音,卻柔媚好聽到了極緻,她畢竟隻是個二十歲不到的小女子。
“可惜什麽?”
許負幽幽地說道:“君本來是可以做諸侯王,迎娶帝女的人啊,隻是勢已去,氣運破了,可惜,真是可惜!”
……
遠在千裏之外的遼西邊塞,本該是張敖老丈人的劉季從死馬下爬了出來,他一副濃髯上滿是血漬,肩上挨了一箭,幸好是骨簇,入體不深,射出這一箭的胡人,則早被劉季刺穿了咽喉。
這是一片蕭瑟的荒原,彌漫着霧氣,厮殺已告一段落,地上滿是屍體,有戍卒的,也有胡人的,陰沉的氣氛籠罩着大地。
“吾等該直接回中原去的,爲何會在這,與胡人糾纏不清?”
公子扶蘇帶着戍卒們,從遼東打到遼西,一路上收攏戍卒,助當地秦吏抵禦東胡,保護邊地黔首。
一開始劉季以爲扶蘇是爲了收買人心,可這種不顧一切要将胡虜逐出塞外的打法,也太拼了罷?且太耽誤時間了,他聽說中原的豪傑們驟裂地而自封爲王侯,老劉一向志向遠大,心裏沒想法是不可能的。
“五百主,看!”
這時候,屬下指着遠方,劉季站起身來,望向那兒,旋即瞳孔陡然睜大!
一裏外,一隊東胡騎兵再度從山上馳騁而下。
這群殺不光的胡虜!
扶蘇說好的援兵,又在哪?
“乃公怎總是這麽倒黴?”劉季喃喃自語。
“近幾年沒遇上一件好事,莫不是被人奪了運氣?”
來不及思考更多,這時候掉頭逃跑反而是将後背交給敵人的箭。
“結陣!”
身爲五百主,劉季發出巨大的呐喊聲,還存餘的戍卒紛紛朝他靠攏,手持戈矛或殘缺的盾牌,咬着牙并肩站立,不管是燕人、楚人、趙人還是秦人,現在都隻能将身側交給對方,目光盯着前方!
東胡人越來越近,劉季甚至能看到馬蹄濺起的泥土,以及胡人高高舉起的彎刀……
這又是一場死戰!
“架矛!”
劉季能感受到肩膀傳來的劇痛,能聽到旁邊沉重的呼吸,能察覺到衆人握着矛杆微微顫抖的手!
胡人不會傻乎乎沖到矛陣前,他們開始在五十步外停下戰馬,取下弓矢,準備釋放一矢後朝兩邊奔去,旋即再度回旋,如此反複,不斷殺傷,讓中原人流血,讓他們崩潰。
但就在一衆胡騎勒馬停下的當口,卻有一人身騎赤馬,從側面的霧中沖出,九尺矛,七尺馬,甲胄鮮明,外裹白袍,骁勇如龍。
而在他身後,則是同樣一往無前的數百騎!
援兵到了!
公子扶蘇一騎當先,橫矛帶領遼東騎從,沖入胡人之中!
……
PS:梁惠成王十三年,鄭(韓)厘侯使許息來緻地:平丘、戶牖、首垣諸邑及鄭馳地。我取枳道,與鄭鹿——《竹書紀年》
第二章在晚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