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贲這一生最輝煌的時刻,是秦始皇二十二年的滅魏之戰。
他那時候才四十餘歲,英姿勃發,被人稱之爲“小王将軍”。将二十萬大軍,橫掃魏地,又将赫赫大梁圍得水洩不通, 令旗一指,決鴻溝,以水猛灌城池!
但一聲令下,就能讓大梁十數萬人葬身魚腹的小王将軍,卻爲了保護一個魏人的墳墓,特地下了一道軍令:
“有敢去信陵君壟五十步而樵采者, 死不赦!”
王贲這麽做是爲了争取魏士人心,但事隔多年, 他病入膏肓之際,半夢半醒間,卻又夢到了自己去魏無忌墳冢祭拜的情形……
公子墓前,是一位老婢在守着,大概是信陵君昔日的妾室,每日獻一盅酒,掃一掃墓,王贲當時問那魏人老妪爲何,老妪隻答:
“公子說,醉了,就聽不到了……”
“聽不到什麽?”王贲有些好奇。
魏人老妪指着遠方沸沸湯湯的大梁:“聽不到梁城崩塌的聲音啊!”
當時雖有唏噓,但感觸不算深,直至今日……
“王贲現在算是明白,信陵君爲何在失去魏王信任後,終日與賓客爲長夜飲, 飲醇酒, 多近婦女,不顧身體,大肆樂飲四年了……”
不止是失望, 更有看到魏終将淪亡的絕望!
“魏無忌是在故意折損身體,讓自己早點死去,以免看到魏國滅亡的那一刻!”
王贲對信陵君的心境,無比理解!
“我也該在始皇帝之前便先行一步。”
“何以竟多活數歲,眼睜睜看着我親手參與建立的大廈,牆壁坍塌,梁柱摧折,将成瓦礫?”
曾經有多輝煌。
現在就有多悲涼!
如此喃喃低語着,王贲睜開了渾濁的眼,左右皆是拭淚的親衛,更有一人膝行至他榻前,稽首道:“都怪下吏,是下吏将太尉氣成了這樣。”
“甘棠,切勿自怨。”
王贲歎息:“幸好你及時勸阻,讓老夫未能成行,避免了親手将大秦推下深淵。”
且不論對錯,清君側之事,現在就算王贲想做,也做不了了。
在意識到兵谏的猛藥可能會加速社稷淪亡後,他頓時絕望,病情加重,數日前還能勉強登車,現在卻連榻也下不了,别說回鹹陽,十裏地外都去不了。
從醫者的竊竊私語中,王贲知道,自己沒幾天好活了。
“吾本欲爲始皇帝竭忠盡力,平定叛亂,收複郡縣,重興社稷;奈天意如此,吾旦夕将死。”
“如此也好,老夫早該死了,此刻撒手而去,便可以像魏無忌一樣,不用看見,寇入鹹陽,麋鹿遊于朝的場景。”
但終究,還是放不下心,于是王贲開始訴說起遺言來。
“我死,三軍無主,黑夫必乘機北上,此賊奸猾善兵,諸将尉無人能敵。與其那時十數萬大軍盡爲其所虜,不如直接放棄南陽,撤回關中,司馬鞅可代爲主将,甘棠爲佐,主持撤兵事宜。”
暫時放棄關外之地,收縮戰線,這是王贲能想到的,讓大軍不至土崩瓦解,讓秦能延續的唯一辦法。
“朝中奸佞也必須肅清!”
王贲咬着牙對甘棠等人道:“陛下心軟,必不誅趙高,汝等定要設法讓王離陳其利害,至少要逼着陛下,打發趙高去爲始皇帝守陵,等其上路後,再由我親衛門客往殺之!”
“諾!”
這時候,甘棠湊到跟前低聲道:“太尉可有留給小王将軍的話?”
他指的是王離。
王贲沉默了好一會,歎息道:“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命,吾父橫掃六國,我則有幸見始皇帝君臨天下,車前馬後,征伐諸侯,但也見季世忽至,天崩地坼……”
“我倒是撒手不管了,王離身爲武城侯,卻必須要接下這爛攤子……”
通武侯了解自己的兒子,以他的能力,能力挽狂瀾麽?恐怕很難,說不定要将整個宗族搭進去。
但正因爲了解王離,王贲更明白,王離絕不會向黑夫低頭。
“盡力而爲罷,早早送兩個兒子去西域投李信,李信雖抗制不歸,但應會庇護他們,爲王氏,留一點血脈……”
此時偏将司馬鞅已至,拜在王贲榻前,王贲顫顫巍巍将印绶和虎符、斧钺轉予他,聲音衰微地叮囑道:
“吾死之後,封鎖消息,不可發喪,将我屍體放在安車上,不可讓三軍知之。從宛城到武關,必過丹陽,叛軍已占據丹陽之南,故須緩緩退兵,不可急驟。”
“但撤兵的消息的瞞不住南方的,可令後寨先行,然後一營一營緩緩而退。若黑夫派人來追,汝可在丹水邊布成陣勢,鼓點大作,打着我旗幟反擊。黑夫素來多疑,必以爲我詐死,約束将尉不敢深追,大軍可順利撤離南陽,回到武關,爲大秦,保留一點複興的種子……”
說完這些話,王贲累得歇了一會,繼續道:
“武關守備我不擔心,成臯那邊也沒問題,就算守不住三川,尚有函谷關。我最擔心的是兩個地方。”
司馬鞅問:“何地?”
王贲道:“漢中,河東!”
“漢中居秦之坤,爲蜀之艮,連高夾深,乃關中屏障也。以眼下形勢,漢中恐怕難以守住,守軍當燒棧道而退,無棧道,黑夫縱然北有漢中,也難以越過南山,窺伺鹹陽。不過其餘褒斜等道,也要派信臣精卒守備,切不可使之偷渡。”
“至于河東,控據關河,山川要會,此魏武侯所謂‘山河之固’也。蒲坂乃重鎮,是進入關中的捷徑,趙高之弟趙成爲河東郡尉,我不放心,必須換個人……”
最後,王贲還有有遺表上奏胡亥。
“關中四塞之地,崤函爲塞,号稱百二之險,縱是庸主庸臣,亦足以拒關自守,陛下比不了始皇帝,更做錯了事,殺錯了人,但隻要能改正前非,師法太甲,做一偏安之主,也是足夠的。”
“商以六百祀之祚,而亡于百裏之岐周;六國以八千裏之趙、魏、齊、楚、韓、燕,而受命于千裏之秦。此非一朝一夕之故也,關中居天下上遊,占據地利,且先保住一州之地,輕徭薄賦,與民更始,以待後人再度振興吧。”
後事一一安排,但說到底,縱然關中有山河之固,還是那句話:
“在德不在險!”
若胡亥仍不修德政,肆意妄爲,休說關中之地,哪怕舟中之人,也盡爲敵國也!
“老朽做這麽多,也許根本沒什麽用……”
越想越絕望,王贲再度昏然而倒,至晚方蘇,竟精神了些。
王贲令左右扶着他,搭乘安車,登上宛城城牆,遠觀各營燈火繁盛,竈煙滾滾,雖然局勢不太妙,但三軍将士仍比較樂觀——因爲他們知道,率領自己的是戰無不勝的通武侯!
這是王贲無比熟悉的軍旅生活,比頻陽的家還熟悉。
王贲又想起了第一次帶他入軍營中的父親。
那時候,小王将軍崇敬地看着父親,問了老王将軍一個問題:
“何爲将?”
王翦将一柄劍反遞給他:“将,就是君王手中的劍。”
“亂世之中,不管大王指向何方,我都得受命而不辭,敵破而後言返,師出之日。有死之榮,無生之辱!”
王贲欲去接過劍,但父親卻又一笑,收回了它。
“将,也是國之壁壘,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事業,等爲父替大王掃平六國,治世之時,你亦有用武之地,那便是守境保民,赳赳武夫,國之幹城!”
三十年如一夢,當年的小王将軍,熬到白頭,也成了“老王将軍”。
回憶往事,王贲仰天而歎:
“父親啊。”
“兒終究無能。”
“外不能掃平叛賊,内不能肅清朝綱,愧對先帝厚望……”
“我隻能像父親一樣,做始皇帝手中的利劍,斬滅六國。”
“卻終究做不好。“
“護住胡亥和大秦社稷的壁壘……”
王贲當真不幸,眼見他起高樓,眼見他宴賓客,眼見他樓塌了,還真将五十年興亡看飽!
一念及此,悲從中來,王贲不由老淚縱橫,他在車上,擡起沉重的雙臂,朝遠處軍營中的将士們、近處暗暗拭淚幕僚們。
還有他奔波了一輩子的帝國,作了一揖。
“王贲,要棄諸君而去了……”
斑白的頭垂下,手也随之落下,卻再未擡起來……
二世元年,夏曆三月初十,王贲薨于宛城!
帝國之壁,塌了!
……
而與此同時,距離宛城并不算遠的襄陽,黑夫卻沒看到将星隕落,更無任何征兆,這個傍晚,與陽春尋常的溫暖下午并無不同。
“我沒聽錯罷?”
得到“護軍都尉”季嬰通報後,黑夫停下了手裏的箸,又将粘在胡須上的飯粒塞進口中,露出了奇異的笑。
“李斯的……使者?”
(本章完)